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潮热不绝。
弘奕有些嫌恶地挥了下手，三具尸体周围的风就完全停滞，压住了那些四散的血腥气。
他绕过地上的斑斑血迹，来到玄越身边，俯身看向他沉睡的苍白面容。
事到如今，尸骸遍地，玄越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其实他对玄越并不厌恶，相反还因为他们相似的出身，对他抱有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只是可惜，他的存在，似乎就注定了要坏他的事。
弘奕慢慢蹲下身，细细凝视玄越的面容。
他们俩其实都和弘玉不同，长相更像各自的母亲，故而在看着这样一张清俊的脸时，弘奕不会下意识对他感觉到厌恶。
只是不厌恶，不代表他就会放过他。
在他心中，感情、关系向来都是要往后排的东西。
他并不过多纠结，在短暂地为玄越哀悼之后，就起身退后两步。
空气里凭空出现了两支透明的风刃。
“让我们到冥界再见吧，弟弟。”
弘奕最后说了一句，就闭上眼睛，将风刃打向玄越的身体。
然而平缓的空气突然旋起巨大的波动，弘奕敏锐感知到，这里凭空出现了第三个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飞身闪避，可来人却并非冲他而来，只是为了去挡即将刺向玄越的那两支风刃。
流动的水形逐渐显现出莫离真正的身体，她举剑格挡那两支风刃，风刃却擦着剑身，转而逼近了她。
不好！
弘奕心里暗叫一声，急忙去控制那两支风刃停下。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有一支风刃在被他控制之前，已先一步擦过莫离的身体，划伤了她的右臂。
同一时间，弘奕的右臂也立即绽开了一道鲜艳的血痕。
鲜红的血洇湿了他白色的袖袍，他下意识用手去遮挡，可这奇异的一幕还是落在了莫离眼睛里。
“你......”莫离露出了一种错愕的神情。
方才明明只有她受了伤，为何弘奕会跟着流血？
而且他们的伤口，居然在同样的地方？！
联想到过去弘奕从未真的伤害过她，加之所有冥界阴邪都对她绕道而行，莫离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在自己脸颊划下一道伤口。
不出所料地，弘奕脸上也立即有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离倍感惊悚地问道。
见事情已经瞒不过去，弘奕便也索性放弃遮掩了。
他放下手，右臂上的伤在莫离眼中顿时一览无余。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尊的心脏去哪儿了吗？”不必遮遮掩掩时，弘奕的姿态便也跟着放松了些。
他耸耸肩，摊开手道：“这就是答案。”
“这......”谜底突然被揭晓，莫离心里反倒更加茫然了。
话既然说开了，弘奕便更加详细地跟她解释道：“其实当年你父尊并不同意你跟着我去天界，但无奈你极力要求，复仇心切，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可到底是宝贝女儿，他怕你在天界受害，更怕我拿你要挟他，所以他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心脏，为你我下了这道同生共死的咒术。”
所以这么多年，她才能在弘奕暗里的照拂下，安然无恙地在天界活下来。
所以弘奕无论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她。
所以她的父尊才会在弘奕面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当这些陈年的真相在面前彻底铺开时，莫离突然有些站不稳了。
她猛地意识到，或许父亲为她起这个名字，并不是为了缅怀她的母亲和姐姐。
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好好活着，不要离开他。
莫离，莫离。
她的父亲，好像真的是爱她的。
这是多么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啊。
可是这么多年，她竟然就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只爱她的母亲姐姐，不爱她。
悔恨、懊恼的情绪在一瞬间占据了莫离的心房。
她回想着这么多年他们冷眼相对的模样，回想起那些激烈争吵的时候，回想起父亲临死前望着她的眼神，突然感觉回忆沉重到难以承受。
她失力跪坐在地上，颤抖着用手掩面，无声痛哭起来。
看到莫离崩溃大哭，弘奕缓缓踱步走到她身边。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转而在掌心凝聚出一股真气，置于莫离仍在流血的伤口。
随着她伤口的愈合，他身上的伤也跟着好了。
“莫离，你这条命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所以不要辜负他，好好活着吧。”他立于她身侧，以一种朋友般的口吻劝说道。
闻言，莫离的哭声一止。
紧接着她突然站起身来，剑锋直指弘奕的咽喉。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是你杀了他！”她满眼恨意地吼道。
弘奕后退避开她的锋芒，状似无奈地说道：“我本来不想杀他，可他非要跟我作对，我能怎么办？”
莫离不听他的狡辩，气势汹汹地举剑朝他攻去。
弘奕眉目一沉，施法反制住她，声音切切：“别忘了！你我现在性命相连，我死了，你也得跟着死！”
像是有一道惊雷在眼前炸开，莫离动作一滞，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冲动的怒火在一瞬间有所平息，莫离慢慢冷静下来。
她想报仇，哪怕以死为代价，她也愿意。
可在死之前，她对这世界仍有未尽的眷恋，她还有要救的人。
莫离略带威慑地盯了弘奕一眼，便放下剑，转身跪在了玄越身边。
“玄越，玄越！”莫离扶着玄越的肩膀，想要将他晃醒。
然而玄越睡得很沉，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醒不过来的，不必白费功夫。”
弘奕闲庭信步地在他们身边游走起来，悠闲地看着四处，恍若天下已是他囊中之物。
“你到底做了什么？！”莫离扭头盯着他，“你又是如何控制冥界为你效力的？”
四下除了他二人的交谈声，再无半点旁的声音。
反正黑雾吞噬生魂仍需时间，弘奕倒也不介意趁着这等待的空档，对她倾诉这么多年来自己无人知晓的经历。
“我的过去想必你听说过一些，我是婢女所生，我母亲很早就被天后害死，自那以后，我就被过继到天后手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弘奕诉说的语调十分平稳，好似随着漫长时间的推移，他已渐渐接受了自己所有的苦难。
然而莫离盯着他平静面容下那双深沉的眼，却知道他并非刻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宽容。
他痛恨苦难，痛恨带给他苦难的人，甚至痛恨带给他苦难的整个世界。
“我是亲眼看着我母亲死在我面前的。”
弘奕眼睛失神地盯着某处，渐渐陷入了回忆的沼泽：“她那时被天后打骂折磨已久，早已变得不成人样，可天后仍然不放过她，她再也无法忍受，在天后转过来羞辱我的时候，一头撞死在了我面前。”
他说着眨了下眼睛，脑海里映出了那双至死都绝望痛苦的眼。
“那时的我除了哀痛，更多的竟然是恐惧。因为我知道我母亲死了，那么下一个就轮到我自己了。我亲眼见过她受着何等的折磨，所以努力乖巧听话，好让天后放过我。”
“我极尽软弱，极尽谄媚，不敢表现出半分与弘玉的相争之意，甚至主动参与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主动为他们杀人，主动为他们当替罪羊，他们这才慢慢放下对我的杀心，只把我当作一把好用的刀。”
弘奕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可是皇子这个身份，永远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他们不可能对我打消戒心。尤其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的锋芒开始有些藏不住了。我知道，我必须抓紧一切机会，为自己寻求未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被所有人忽视的九重虚境。”
弘奕说着，慢慢抬起头，望向头顶那幽深昏暗的苍穹。
“九重虚境因为与死有关，所以向来为人们所避讳。但那是个多好的地方啊，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声势权柄，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自由，也找到了那把改变我人生的黑霜剑。”
弘奕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沉溺的微笑。
莫离看得出来，那为别人所避之不及的地方，于他而言是天堂般的存在。
“我本想一辈子待在那里，再也不问世事。可当我回想起我母亲那双绝望的眼，我又会涌起强烈的不甘心。”
弘奕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凭什么？！他们恶事做尽，却仍得享荣华富贵，凭什么我和我母亲一生谨小慎微，却还是要一直被他们践踏？！”
弘奕说着，双眸渐渐攀上了红，漆黑的眸子里涌起爆裂的恨意和强烈的报复欲。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下地狱！”
他愤怒的声音在空气里久久回响，莫离看着地上横亘的三具尸体，颤声道：“那你杀了他们就好，为什么要拖所有人下水？”
“旁人难道就没错吗？他们明知我母亲死有蹊跷，为何不为她伸冤？！为何他们对我冷眼相望，为何无人救我于水火？！”他难以自抑地咆哮起来，将多年压抑的心事一吐为快。
莫离感觉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是有重量的，她的心为之震颤，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你曾经不是也说，这个世界坏透了吗？”弘奕突然又俯身蹲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极尽恳切地注视着她。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莫离呆呆地看着他，嗓子干涩发疼，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弘奕猩红的眼中蓄起一层眼泪，他哑着声音，似质问亦似恳求地说道：“你我休戚相关，命运与共，明明你该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为何你却要弃我远去？”
他心碎又怅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要再与我对抗了，跟我一起去创造新世界吧。往后我们就是天下的共主，无人再能干涉我们的自由。”
在他恳切的注视中，莫离慢慢垂下了头。
她稳了稳心神，才缓缓开口道：“没有人是完美的，谁都会犯错，但不是谁都该死。这个世界是坏透了，可它还有得救，所以我不会做你的共犯。”
她的声音有一种无情的冷静。
弘奕怔怔地松开了手。
莫离站起身，悲悯地俯视着他道：“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并不认同你的选择。”
“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要毁了所有人，”莫离将霄唳剑对准了他，“那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
看着莫离投下来的眼神，弘奕扶着双膝慢慢站了起来。
他脸上那些脆弱之色渐渐隐去，留下的只有和往日一样冰冷阴鸷的神色。
“所以，你还是要背叛我？”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像一潭死水。
莫离举剑对着他：“我与你从未同行，根本谈不上背叛。”
弘奕抿了抿嘴唇，似是很轻地笑了下。
旋即他眼波一动，莫离顿觉周遭疾风四起。
她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立刻挥剑去抵，然而不待她有何动作，方才骤起的疾风突然无声无息地偃旗息鼓了。
紧接着，在弘奕惊愕的眼神中，莫离听到身后那抹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给我离她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