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比知春预想的快了很多,中秋也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
李夫子和山长办了一场中秋宴,知春去凑了个热闹顺便看新一期的品状排行榜。
这次她拿了甲榜第三,治病还是耽误了些时间,少学一分都能体现出来。
李夫子和山长的反应令她颇有意外,对于她是女子的身份,他们惊讶之余,却并没有待她例外,奖罚依然同从前一样。只是重新安排了舍监,让她搬离了太白园。
尽管她只是回来参加了考试,新舍监一次也没住过。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夜里知春还是带着孟轩一行人去了玉春楼,她却没吃几口,趁着他们喝酒聊天的功夫,她一个人出去散步。
不知不觉就到了天灯河边。天灯河是蜿蜒在京城南街的一条小河,只因中游河岸的形状像灯,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今夜河岸边灯火绵延,各色灯笼沿着河岸边挂了一路,热闹非凡。
知春买了一个兔子灯,不由地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一个灯笼都能做得如此精巧,栩栩如生。
她摸着兔子的头,心情愉悦。
“姑娘,放河灯吗?天灯河的灯很灵的。”一道声音叫住她。
知春歪头看见一个老人笑脸盈盈地看着她,他坐在一个莲花灯摊位前,前面放着一块木牌,“许愿成真。”
这大约就是李芙她们说的许愿灯,将愿望写在莲花灯上,放进天灯河,就能实现愿望。
知春低头笑了笑,开口问道:“您这多少钱一盏?”
老人笑道:“姑娘,这灯寓意好,才二十文一盏,不贵的。”
少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一半,掏钱的手都停下了,二十文,她不知要耗费多少口舌才赚得到。
知春想了想,她其实没什么好许愿的。
但有句话,来都来了。
知春蹲下拿起一盏灯问,“七文一盏怎么样?”
“您要是同意,我一个人放五盏。”
她笑得灿烂,老人脸却垮了,“不成。”
“十盏。”
“不能再多了。”
老人犹豫片刻,轻咳了一声,做了个伸手的动作。
知春坐到老人身边的台阶上,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开始低着头一笔一笔往上面写字,很是认真。
“小女侠!”一道声音响起,知春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起头才发现是熟悉的面孔。
“淑仪……”她有些惊讶在这里看到袁淑宜,今夜孟轩说了,袁淑宜不会来。
袁淑宜在她身边坐下,“我应付完府里那点事,就想来找你们玩。”
她偏头看向知春手里的灯,“你信这个?”
知春弯起唇角,语气稀松平常地道:“来都来了。”
“他们如今还在玉春楼,你去的话刚好。”
袁淑宜摇头,笑着道:“今夜都吃了不知几顿饭了,不饿。我就是想来见你的,上次在云丘山,你教我的那招,我练习多次,想让你看看成果。”
“下次,再见到那几个乱七八糟的公子哥,我定要他们尝尝这招的厉害。”
袁淑宜是个武学狂人,对其他人不服毒舌,对武功高的人掩饰不住的热情,从那次刺杀之后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知春挑了挑眉,肯定道:“你功底很好,又这么刻苦,那招肯定是打得极好的,下次你来云丘山,我再教你其他的。”
说到这,知春想起自己的剑,她道:“你要是不介意,我的剑可以送给你。”
袁淑宜愣住,片刻后才严肃道:“小女侠,这怎么行?剑对一个侠客来说,就是左膀右臂,怎么可以送给别人?”
“虽然我确实挺喜欢那把剑的,但我袁淑宜绝不会夺人所好。”
知春没有解释,伸手将一盏灯递给她,“我知道了,这个给你。听说许愿很灵。”
袁淑宜晃了晃灯,豪掷一两银子买下了所有灯。老人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提前收摊。
“我不信这个,但要是你信,这些都归你。”袁淑宜笑道。
知春看着地上的几十盏灯,手不自觉抽筋。
哪有必要买这么多啊?她就是买来浪费时间的,写完就走了……这跟让她在河边写作业有什么区别。
不过时候还早,看袁淑宜兴致勃勃在灯上写下她的名字:傅知春许愿成真。
第二盏:袁淑宜早日夺得天下第一,闻名武林。
第三盏:孟轩,早日开窍!笨蛋!
知春被她生动的愿望笑到,每句话都能看到她的情绪。但袁淑宜和孟轩,也不知道是谁不开窍,就是一句话的事。
只是在写完第五盏时,她明显失去了耐心,这不是她感兴趣的事。这时她身后的侍卫道:“郡主,孟公子过来了。”
将灯放到水上,袁淑宜手上动作停下,站起起身,拍了拍裙角,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小女侠,你慢慢写,孟轩聒噪,我给你挡开他。”
知春点头,“淑仪,见到水琴无音她们,帮我带句话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客栈,让她们不要担心。”
“好。”袁淑宜答应得干脆,同她道别转身离开。
知春看着她走远,又低头慢吞吞地写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名字被写在花灯上,放进河里,看着它们顺着河流飘远。
到了第四十盏,灯上的名字只剩下孔宴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她要摸到终点了。
不知写了多久,天空突然飘下细小的雨点,旁边的摊贩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本热闹的河岸,慢慢寂静下来。
知春毫不在意,只是捏起袖子,擦了擦最后一盏河灯的花叶,一笔一划务必认真写道:
傅知春,早日回家。
这是今夜她唯一一盏写给自己的灯。
知春吐了一口气,手心托着莲花灯放进水里,灯稳稳浮在水面,里头跳动的灯焰让她莫名安心下来。
手掌波动水面,推着灯走得更远。
她双手交错搭在膝头,视线跟随着灯,发呆。
身后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正在朝着她靠近,知春听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写了什么?”一道低沉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太熟悉了,根本不用看她都知道是谁。
知春眼睫颤了颤,温声答道:“秘密,卖灯的老先生说跟人说了就不灵了。”
说完,她抬起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笑得轻松,“你……还算是说话算话。”
看来一切顺利。
孔宴白在她身边坐下,将伞遮在她头顶。他就这么坐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想听故事,什么都可以。”
知春笑出声,从善如流,“好啊。”
她就这么说起今天买灯老人,声音平和,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他被夺去财产,打断了一条腿,被迫背井离乡,流浪京城。原以为这一生就这么完了,可天无绝人之路,他做乞丐时救了一个做灯的手艺人。从此开始卖灯,就这样,从一个公子哥成了卖灯老板,整条天灯河,只有他一个人卖莲花灯,生意不算火爆,但逢年过节总是能好好挣上一笔钱。用来活计,够了。”
知春头埋在双膝间,“花了一两银子听来的故事,怎么样?”
“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吗?”他说。
这句话将知春问住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沉默了好久。
两人之间只剩下雨点落在伞面的声音,时而细密,时而稀疏。
孔宴白眼睫动了动,眸光看向她,“我见到玄策了。”
再听到这个名字,知春觉得有些陌生了,这个一个月来,没人再提起他。她抿唇,眉头皱了皱,问道:“所以,你都知道了?”
“你不带侍卫,孤身下江南,再透露消息给卫演,让玄策觉得他有了可以谈判的筹码。原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
孔宴白无声,垂下长睫。他向来是直接的人,这次做事却如此迂回婉转,糊涂地将自己陷入险境。
知春叹了一口气,对于没救了这件事她心里没什么负担。她并不难过,甚至有些理解当初孔宴白怪异的心情,她道:“其实,可以不用费这么多心思的。”
孔宴白沉默良久,漆黑的眸子看向她,声音有些沙哑,“是不是很疼?”
被啃噬心脉,怎么可能不疼,她却一直忍耐着,从未说一句。
知春摇摇头,看着他的模样,似乎疼的是他一般。
她平静地道:“没那么疼,许医师送了我很多药,每次吃一两颗就对付了。”
她看着孔宴白,玩笑般轻松道:“别告诉他们了,我怕他们哭起来,我会心慌。”
“我向来不擅长安慰人的。”
噬心蛊根本没有解法,所以当年玄烨必死无疑,现在在她身上也是同理。
“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微笑,“所以,你得赶快换个姑娘喜欢了。”
“除了我,谁都可以。”她认真劝解孔宴白。
少年眉眼如墨,
“可她们都不是傅知春。”他声音含了一丝沙哑,“不一样的。”
知春顿住,心突然尖锐得疼了一下,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突如其来地感到无力。
孔宴白继续道:“她们或许会草书,也许也有一身的好功夫,也爱笑……”
“可她们都不是你。”
知春攥紧了手指,半天说不出话。
他心底酸涩异常,轻声道:“傅知春是自由的,生也是,死也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像她这样云淡风轻,自由自在,让他时时刻刻都感觉要失去她,却还是忍不住想抓住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既然如此,就该就换一种方式。
“傅知春,我们成亲吧。”
他低眉道,语气无与伦比地诚挚,
“让我属于你。”
“可以吗?”
孔宴白黑眸凝着她,认真道:“我才学很好,定能考上进士,不会让你为我受累。”
看见他执着的神色,知春如遭雷击,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语气难以置信地问:“孔宴白,你疯了吗?”
“不。”他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知春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句地道:“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死。”
她是要离开的,得到再失去,他只会更痛苦,他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不需要再多一点。
知春脸色苍白,语气严肃地逼问他道:“这样,你也要和我成亲吗?”
良久,少年轻声道:“那就快些成亲吧。”
就当他贪婪,若是真有那一天,他也永远可以和傅知春三个字一起出现。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知春鼻子一酸,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话说得断断续续。
她无法描述心里复杂地情绪,这些天她总在想是哪一步出了错。
她从没对孔宴白表现出一丝暧昧的心思,从始至终,只做该做且必须要做的事。
可就是这样,他们的关系还是变了,难以控制地朝着她不愿看到的方向变化。
或许,要令一个人沦陷,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够了。
或许,是从她开始产生怜悯的情绪,他们之间就注定变成这样。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们终究只是人。
孔宴白拇指轻轻摩挲她的眼角,抹掉她脸上的泪,“应该换我来说,是因为你这样特别,所以我也想飞蛾扑火一次。”
“傅知春,我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