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转冷,京城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
尘埃落定,叛军投降,玄策被判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他走的前一天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再见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玄清,不是霍瑶,也不是孔宴白,而是知春。
彼时,知春和水琴几人在霍瑶房间里看婚服,玄清入主东宫,要重新举办一场婚礼,将霍瑶迎娶进门。
昭告天下,他的太子妃是霍瑶。作为男女主这样名场面是绝不可少的,知春看着如海的聘礼,觉得小说几个字的描写实在夸张。
他们的婚礼就定在月底的一个良辰吉日,那时天气也会好起来。
霍瑶给几人都发了红包,所谓红包就是玄清给霍瑶这边的亲友的彩头钱。
知春拿到十两银子,眉头都愉悦起来,直到赵三来到后院,
“傅姑娘,二殿下说要见您。”
霍瑶蹙眉,“这个时候了,他怎么会突然要见你?”
水琴拉住知春的手,“不可以去,他就是害你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万一……”
“没事的。”
知春拍了拍水琴的手背,淡淡道:“他能拿我如何?”
反正她也没救了,还会怕玄策这么个大活人?
她起身跟着赵三去了大牢。
昏暗的牢房里,走到一截狭窄的过道,知春有些看不清路,这些天她视力退化有些严重,光线暗点就看不清东西。
这一点只有孔宴白知道。
她只好盯着火把,凭着感觉跟着赵三,直到他在一间尚算明亮整洁的牢房前停下,
“到了,傅姑娘。”
知春点头,“辛苦了。”
赵三识趣地退开,带着几个狱卒到了离两人十步远的地方守着。
玄策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回头。他瘦了很多,这几个月的□□让他受了不少折磨,整个人都显得潦草憔悴了。
“好久不见,二殿下。”知春弯起唇角,打了个招呼。
玄策也笑,肩膀都跟着颤抖起来,“傅知春,好久不见。”
他走近在知春面前停下,语气认真地道:“你比从前憔悴了些,可是这些时日过得不好?”
“我记得从前,每次见你,你总是桀骜不驯的模样,与谁都不一样。”
他的语气像是关心一个老朋友一般,做着正常的寒暄。
知春不置可否,不反驳也不赞同,又听他道,“说句实话,我还是喜欢你过去的模样。”
他表情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惋惜。
知春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很特别。”
玄策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知春掀起眼帘,静默地看他,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我这些天想了所有一切,每一件事我都明白,除了你。”
两人对视良久,玄策笑出声,“在清净寺时,你为何不杀掉周室?在漓河你又为何留下虞山五怪的活口?包括……”
“月柳山庄,所有刺客重伤却都活着,连方沉那个蠢货你都剑下留情。我想知道为什么?”
知春不解他为什么问这个,“这些有什么重要的,你要特意来问我?”
玄策抬眼看了一眼旁边的火把,喃喃道:“我买到了你誊抄的书籍,书法不错。”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是《论语》其中一册,书面的标题娟秀稚嫩,知春认出这是她九岁时在程州一家书坊抄写的,那时她的字迹还不像现在这样稳重。
可这书她誊抄了不知多少本,她笑道:“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玄策翻开书本到某一页,递到了知春面前,“建安十五年,你九岁,连村庄都不曾出过。所以你是如何知道,孔宴白这个名字的?”
知春看到书页下方写着一行字,“孔宴白,孔宴白!镇—”后面跟着一排鬼脸,“想回家。”
她顿住,这是抄废掉的。
玄策继续道:“程州,没有孔姓人家。”
“孔宴白,镇国府。那年,天子的诏书还未公示天下。”
百密一疏,知春以为这些废掉的书本老板会处理掉,谁知他会留这么多年。
“傅知春,你是叫这个名字吗?你从哪里为了孔宴白而来,对他图谋,他可知晓?”
知春心里发凉,但还是淡定地回答:“二殿下真会说笑,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书就胡乱猜疑,不太好吧。”
“更遑论用来威胁我?这未免太可笑。”
玄策却狂笑出声,“傅知春,你露馅了。”
他却停了下来,将书本那一页撕了个粉碎,“我要确认的事已经完了,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作为交换,帮我带句话给玄清和阿瑶吧。就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希望他们百年好合。”
知春攥紧拳头,应了一声好,转身慢慢离开,才走了几步。
他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知春顿住脚步,赵三和几个狱卒同时回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玄策,又看了看知春。
玄策像个孩子,眼神带着纯真的渴望,“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吧?如果是我,也能去得到吗?”
知春垂眸,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
知春一个人沿着南街河堤,漫无目的地走,放空大脑。
盯着像镜子一样的河面,知春不知不觉看见许多人和事,全是关于这颠颠倒倒两辈子。
十六年,浮光掠影。
里面有很多人,有谢无音,祖母,水琴,孔宴白,孟轩,大学舍友,实验室的老师……
她一会儿看到孟轩在书院翻墙,一会儿看到谢无音坐在街头讲故事。然后画面一转,她看到实验室的师姐,正在往烘箱里放实验样本,穿着她眼熟的实验服,回头笑盈盈地看她。
最后,她看到孔宴白打着伞朝她走过来。
身上被披上一件披风,孔宴白道:“天气冷了。”
一股清新冰凉的竹香溢入鼻尖,知春身上被披上一件毛绒大氅,浑身被暖融融的余温包围。
知春被冷冽的淡香包围,抬头看着眼前的俊逸少年,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衫,端方优雅。
知春眼神有些茫然,怅然若失。
“你怎么来了?”
孔宴白捧着她的脸,低头看她,目光幽深似乎要看进她眼底,“因为你在这。”
“今日有些想你。”
知春被盯得眼皮跳了跳,然后被他一本正经的情话逗笑。
这些话从他嘴里出来,总有些不对味,他说完耳尖都红了一片。
“谁教你这些的?”她笑着问。
孔宴白牵住她的手,往前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知春摇摇头,被他带着往前,没注意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里?”
他停住扶住人,眉眼认真地道:“散步,约会。”
知春记起她确实和孔宴白说过这些,不过她都是随便说的。
知春手掌被轻轻捏了捏,伞被塞进了她手里,孔宴白道:
“傅知春,你鞋袜湿了。”
知春闻言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在意,“是露水。”
“我背你回去。”孔宴白在她面前蹲下,少年宽阔的肩背在眼前,好似他在无言要她依靠过去。
知春看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抿唇轻声道:“鞋袜湿了也不影响走路,起来吧。”
他却倔强不肯起身,声音闷闷的,“可我想背你。”
他今天看到孟轩背袁疏宜的模样,袁疏宜笑得很开心,那时候他想,傅知春肯定也会喜欢这么被背着。
现在她却拒绝他,他心里慢慢涌上一丝不满,不高兴,“傅……”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一双手慢吞吞攀上了他的肩膀,背上趴上一具温暖的躯体,纤细白皙的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伞撑在他头顶。
“你小心些走。”
就这一瞬间,心里不好的情绪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这很奇怪,明明傅知春什么都没做,他就满足得不行。
他唇角没忍住扬起小小的弧度,伸手扶住少女的膝弯,稳稳扣住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排练了很多遍一般熟练。
“……我会不会重了些?”知春小腿晃了晃,轻声问。
听见她的声音,孔宴白还认真的轻轻颠了颠人,随后眉头拧在一起,有些不悦,“一点也不重。”
“傅知春。”
“嗯?”
“多吃一点,你太轻了。”
知春抱紧他的肩膀,“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