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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家

    池素走到礼堂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已经是十月初秋,微凉的风打在身上不免萧索。

    她慢慢踱步到挂满白色挂带和各色绣球花簇的婚庆棚里坐下来,打开手机,略过几条零星的工作群消息。

    “小六,婚礼忙,等这边结束了我来找你。”

    又是一条隔了10多分钟的消息。

    “今天你不许溜,明天再回上海。”

    “晓得了”池素打下三个字,点击发送,想了想再发送一个哈哈笑表情包,才觉得妥帖。

    她百无聊赖地窝在椅子里,从顶棚的缝隙里望见夜空里三两闪烁的星星。

    是有些累。

    她下午三点从公司离开,因为堵车错过高铁。急中生智下坐两个多小时长途出租车,紧赶慢赶才赶在婚宴开始前到场。

    眼下也就晚上八点来钟,婚礼要结束还早得很。

    她的眼神随着风里摇摆的白色飘带游移,心思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

    在礼堂门口打下来的昏暗灯光里,她有一瞬的失神,忍不住浑浑噩噩地想:时过境迁,这一晚上她都当真没出息,兀自神伤个什么劲?

    往前看,别回头。她无数次劝说自己身体力行践行好这条处事箴言。可临了,还是不争气地手忙脚乱。

    慢慢地,她掉进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

    梦里是西南黢黑的寒冬深夜,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池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后泥泞的山道上,断断续续地抽噎。

    少年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走,没头没脑地笨拙安慰:“你就这样想,好歹你爸你妈还活得好好的,比起那些爹娘早早一命呜呼的一根草,怎么说也还是好上许多。”

    池素抹一把脸颊上将干未干的泪,想回头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未出口,场景倏忽转变,在她面前的是十几岁的顾西祁。

    他和她并肩站在二楼阳台那簇半人高的蔷薇花树前面,看着夜色里灿然绽放的鲜艳花朵,声音喑哑;“枯木竟真能逢春。”

    他转头看她,清黑的眼里隐约有泪光浮动。

    池素想伸手摸一摸那张略显漂亮的脸蛋,安慰他人生还长希望很多。

    画面一下转到了二十来岁的顾西祁。

    少年的脸,眉眼可入画,下额布满青色胡渣,恍惚老了十岁。他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她,浓密漆黑的额发半垂,压抑了声线质问她:“你就只会逃?”

    痛苦,不甘,失望和迷茫同时出现在那张往日倨傲未尝人生百苦的脸上。

    他没有哭,梦里的池素却被泪迷花了眼。

    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让她疼得直哆嗦。

    难受,像溺水一样的窒息感。这样的梦她已经许久不做了。

    倏忽间,一缕昏黄的灯光投进她的眼里。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挣扎着醒转过来。

    池素伸出一根指头揉跳着疼的额角,辨认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现下身在何处。

    夜色昏茫,她抬眼环顾。

    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人,正低头摆弄手机。

    单薄白衬衣,敞开的领口隐隐透出锁骨轮廓,慵懒又端持。

    池素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可梦里的顾西祁和眼前这人年岁气质都相差甚远。

    她想,是梦便也罢了。至少梦里的人喜怒分明,不会如这人先前这般,对她冷眼相加。

    她眨眨眼,再看一眼,对面的人还在,不是梦?

    “你要看多久?”对面人头也不抬,声线清冽。那声音褪去了冷漠,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熟稔。

    池素呆滞一秒,没有反应过来。

    她微抬起睡得发麻的上半身,一件黑色西装外套从她身上缓缓滑落。她在衣服掉落到草地之际眼疾手快堪堪捞了回来。

    手里捏着西装的一角,池素怔怔地想,她睡了多久?这衣服是面前这人的?他竟还会关心她?

    顾西祁久不见对面人出声,抬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她一手拎着他的外套,眼神却不知聚焦到了哪,宛然已经神游天外。他便也借着这间隙堂而皇之地打量她。

    许是来去匆忙,她今日竟连妆也没化,素面朝天的模样与少年时相差无二。

    身上一件墨蓝色无袖长裙,裙裾曳地,典雅不失性感,纤腰盈盈不足一握,乍一看,生出几分窈窕淑女的好光景。

    多年未见,他曾在心里描绘过离别后她的模样,依照的是经年前的音容旧貌。

    他记忆里的池素,十七八岁的模样羸弱到风吹就倒,安静不多话,却是比谁都执拗。眼下的她,多了几分沉静,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

    西祁心底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烦躁。

    “醒一醒?”他开口,一字一顿,要拉回对面人的思绪。

    池素回了神,脱口问:“几点了?”

    西祁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一下,停顿片刻才从善如流;“快十点了。”

    “嗷,好晚了。”

    她干巴巴地应和一声,却再找不到别的话。

    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当她和顾西祁独处时,哪哪都觉得不自在。

    或许是因为曾经太熟悉了,这一分一厘的疏离都教她无措。

    她眼神闪躲不去看他,一时搞不太懂眼下的情形。

    几个小时前一个眼风也不给她淬在冷漠里的人,此刻坐在这与她心平气和地讨论几点?

    他那形影不离的小女友人又在哪?

    想到那身姿曼妙性格跳脱的年轻女孩,池素的理智苏醒了大半。她站起身紧走两步,递还他的外套,仿佛再过一秒就有人跳出来指着那件黑色西装抓奸。

    她离他仅有半米远的距离,虽是站着却也只比坐着的他高出一个头。

    她低头,看见他浓密微卷的睫毛在清隽的脸上投下隐隐绰绰的阴影。

    仿若多年前的无数清晨黄昏,他坐在棋盘前,她站在一旁观望,一低头就能看到他沉静的脸和微卷的长睫毛。

    眼睛的主人抬头,一张脸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墨瞳幽深,很黑很亮,转眼就要把她裹挟进某个甜腻深渊。

    这双眼睛,是池素凭借记忆描摹过无数遍的好形状。他沉默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很淡,那眼神陌生又熟悉。

    半点没有要接过衣服的意思。

    池素轻咳一声,打破周身的不自在。如今的西祁,云山雾绕一样,安静,冷冽,比少年时更加沉郁,让她捉摸不透。

    “夜里冷,你穿上吧。”她顺势抖一抖手上的外套,自己却没征兆地哆嗦了一下,恰到好处地验证了她所言非虚。

    顾西祁瞧见了,眼神微闪,缓缓站起身,瞬间比池素高出半个头。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他起身时,堪堪掠过她半伸出去的胳膊。

    池素的左手几乎触到了他白色的衬衫面,手上还搭着一件黑西装,晃晃悠悠。

    场景怪异中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暧昧。

    她下意识略往回收了收手。

    他总算伸手接过衣服,指节修长的两只手一翻一转,一抬手就把外套裹在池素身上。那双手把衣服往她肩上掖了掖。

    池素感觉到他的手蹭过她垂在肩头的发梢,有一瞬的怔愣,片刻间那双长长的胳臂几乎把她半圈住。

    好在他动作很快,稍作停留手便撤了回去。

    他和她的身形差了很多,那对于池素来说过于宽大的外套稳稳挂在身上,把她人罩住了大半,挡住了大半的夜风。

    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像是薰衣草又像是柠檬清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端。

    池素花了两秒钟才消化他的动作。

    她此刻像极了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滑稽里浸染了旖旎暧昧。

    她几乎就要扯下外套,那人赶在她动作前沉声开口,“别动。”

    话说得不容置喙,带着熟悉的霸道。

    “来参加别人婚礼,你要是生病,不是找人晦气?”他似笑非笑,眼里裹挟了促狭的光,总算有了温度。

    池素想反驳,到底咬着牙没出声,空气再一次陷入难耐的沉默。

    这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夜色里顾西祁微皱了下眉。

    “你既回来了,抽空回去看看。莉姨很想你。”顾西祁顿了顿,弯腰盯住她的眼睛,“池素,不要小看人。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用不着躲我或是别的谁。”

    他面无表情,声线平缓,话说得分明。

    一字一句,仿佛一座看破红尘的悲悯神佛。

    他说,他已经放下不再纠缠,所以不用躲他。前尘已过,所以早些归家。

    这是阔别重逢的这一日里,他对她说过的最长的话,也是最真的话,直戳心肺。

    泪水打湿了池素的眼,她仓忙低头,掩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狼狈。

    这么多年,她在一个接一个的异乡漂泊,曾在无数个夜里因为想念C市和牵挂在那里的故人辗转反侧。

    但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去。她承认五年前的自己是个不够勇敢的人,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本能地选择逃避。

    回忆些许惨淡,所有关于母亲的眷念都已经在她的二十二岁的开头被撕裂被扭曲,自此再无梦的原乡。

    赶在被没顶的悲伤撕碎泣不成声前,她颤着声音说:“阿西,你走,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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