禚尧笑意盈盈,正眼打量了狼妖片刻,道:“建国後不许成精,你倒是机缘不错。”
狼妖立直弓背,慢慢恢复人形,数息後,它的呼吸恢复平稳,四周的海蓝水波界壁也逐渐消弭。
“这就对了嘛,我们坐下来聊聊。”
禚尧又重新把猫咪放回臂弯,狮子猫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大约是饿了,它那打着哈欠还没合上的大嘴,对着禚尧的手腕一口咬下。
可任凭它怎么撕扯,禚尧光滑的皮肤都没有见血。
禚尧想了想,还是提起猫的後颈,将猫放到了窗口。
虽然它呆在身上不碍事,但这里没有罐头冻干小零食,只有她身上浓郁的海腥味,好闻,却解不了饿。
饿着小猫咪可不行,禚尧最喜欢毛茸茸的生命了,小猫咪黏上她的那一刻,她就做了“绑架”它回岛的决定。
禚尧拍了拍狮子猫的屁股,给它指路:“你去找小螃蟹。”
跟着她的这段日子,狮子猫也染了几分灵性,似懂非懂地“喵”了一声,懒散跳下窗台。
对于猫猫来说,跳一层楼的窗台高度是易如反掌的,它奔跑在草坪上,借力跳出院墙,消失在禚尧的视野中。
主路的沥青又硬又热,空旷的地砖广场瞧着十分危险,狮子猫抖了抖身子,钻进灌木丛中,前行的方向正好与禚尧口中“小螃蟹”的方位相反,反而遇到了张心若。
“咪咪,过来。”
张心若一眼认出它,这只长毛异瞳的狮子猫,像是她用一车物资换来的盟友的宠物。
狮子猫孤僻却温驯,这只或许是末日前的家养宠物猫,很亲人。
“你的主人呢?”
张心若摸了摸她的後脑,小猫在她的脚边穿梭了几个来回,喵喵叫着,又往回跑。
张心若心下惊奇,立刻跟上去。
它能听懂!
越往会议室附近走,四周越安静。
大约在十分钟前,混乱的枪声和吆喝声已经听不见了,张心若以为禚尧制造的混乱被平息了,但她一路上并没有见到人,于是她停下来思考了半分钟。
这一犹豫,就遇到了狮子猫。
狼妖案例在前,张心若面对兽类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危险滤镜。
能听懂人话的猫,是聪明过人?还是被白子晴说中了,狮子猫是像当康一样的瑞兽?
狮子猫本跑了没几步,一个转弯就返回了会议室的院墙外,但这次身後跟着人,它没有再翻墙,而是绕了一周从正门钻了进去。
双开的铁门一半插在地里,另一半半掩着,没有人驻守,墙上也没有防御机关。
这个临时政权中心,居然一副谁都能进去的样子。
张心若观察片刻,推开了大门。
不管是空城计,还是请君入瓮,来都来了。
院子里也有大片杜鹃,一个月没有修剪,没有人工撒药,也没有丧尸啃食,蚊虫已经泛滥了,叶片上孔洞斑斑,偶一片白化,偶一片泛黄。
可枝干病得越重,花朵却愈发艳丽。
艳丽的杜鹃丛後,卷发姑娘禚尧一个人在荡秋千。
张心若微怔在原地。
不是因为那个人,而是因为她屁股下面的秋千。
秋千眼熟的绳扣,出自她挂念的同窗之手。
一路上,这个绳扣就像一个暗号、一份信念,熨帖着张心若焦灼不定的内心。
如果罗霄在附近,就会告诉张心若:这个用麻绳和木板制作的简易秋千,是用来哄基地里收容的第一个孩子的。
孩子只有四岁,下车的时候哭闹不止,罗霄瞅见他和妈妈的肩膀都红了一片,心也凉了大半。
基地提供了饮食住宿和只有一人份的消炎药,有女医生自告奋勇,条件艰苦,治疗持续了两三天,孩子嚎哭了两三天。
冷应辞通太阳能板的闲暇,闷声绑了个秋千。
後来,基地陆续收容了七八个未成年,也是鲜少存活。
怕传染健康者,丧尸化的尸体都要集中焚烧。
这种脏活是属于她们这些大学生的,毕竟接纳感染者是周钰提议的。
烧了两天尸体,冷应辞她又闷声撬了一块干净的大理石,歪歪斜斜刻上了所有已知的孩童姓名。
末日,放大了当今社会的最残酷,也不曾磨灭女性慈悲。
或是花粉的幻觉,或是绳扣的执念,张心若仿佛通感到了她们的“念”——博大的悲悯、熊熊的不忿。
“纵然安全,她们却不喜欢现状,并为之忧虑。”
“而安全,也果然是昙花一现。”
狮子猫闻着味道扑回禚尧怀抱,禚尧足尖踩地,停止摇晃,如画外的旁白,一番解说,只吝啬投入浅淡刚好的感情。
“嗬——”
张心若身体微晃,视线灰了两度,口干而燥,沉重粗喘的呼吸音在脑际回旋,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这有点像低血糖的症状,以前低血糖的时候,她蹲久了起身,就会眼前发黑,丢失平衡,必须静立几秒,等待身体机能重启。
明明吃过面包了,怎么还会低血糖......
禚尧缓步走过来,搀扶了张心若一下。
模糊的光圈慢慢褪去,张心若敲了下脑袋,面前是禚尧莹白光滑的脸。
但她依旧觉得舌底千斤重,无法发声开口,还有几分熬夜後的精神涣散,注意力难以集中。
“或许你感受到了,但我还是重新介绍吧。”
——她在说什么?感受......什么?
“我叫禚尧,禚地之蜃珧。”
——蜃珧......所以......它是只、蚌?
“张心若,你欠了我人情,是要还的。”
“车和车上的东西换不了,我也分毫未动。”
——什么?
“救完人後,我会在此地等你。”
“这是契定。”
——?
张心若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发表不了任何看法。
“咦,奇怪......”
“你都唤出当康了,区区通感,也要耗费这么多精气神吗?”
“算了,毕竟......”
——???
突然失聪的一瞬间,大脑的惊惶传遍了所有脏器,随即是感受到巨大落差的衰颓,没有痛感,却万分痛苦。
直到一股暖流滋润了心肺,身体仿佛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血液活络起来,五官恢复正常,耳畔也听见了嗡嗡虫鸣。
似乎,更敏感了。
有窸窸窣窣的低语,有躯体撞击的钝音,也有清脆带风的子弹出蹚的声音。
有枪声!
张心若瞬间睁眼。
门外吵嚷的人声越来越近,急切的鸣笛声中,还间隔着一个耳熟的女高音。
“禚尧?禚尧?!外面怎么了?”
张心若试着叫了两声。
院子里空寂依旧,张心若环顾四周,第一眼没看到那只蚌,还以为做了黄粱一梦。
她迈步去门边,步伐轻巧,继而在墙角看到了蹲坐着的狮子猫。
顺着狮子猫的视线,她仰头。
禚尧点立在柳梢上,卷发飞扬。
一股疾风涌现,铁门一扇被掀开,“咚咚”撞到墙上,另一扇也“呼呼”摆荡着,发出预警,张心若抱起白猫,刚要後退,突然被一双手提到了安全的位置。
不过眨眼间,门扇“哐啷”一声巨响,插栓断裂,整扇门扑入院中,压扁了杜鹃花丛,花瓣纷飞,伴着玻璃碎屑,一时如红梅落雪。
三秒後,办公楼的墙体也出现了裂隙。
“土、狼、崽、子!”
禚尧发出恨恨一声尖啸。
“多谢。”张心若对救了她的好心人道谢。
好心的女子连忙摇头,竖起剪刀手,“咔嚓”、“咔嚓”剪了两下。
“不是,是逢澥!”
“螃蟹?”
“对,逢澥!尧姐给我取的名字,怎样,好听吧。”
“哦喔.......螃蟹.......”
张心若心下清楚,这女孩的原型是只螃蟹,而且大概率是只年轻的螃蟹。
她敷衍地应和了一下,把狮子猫递给它,望向妖怪战场。
水流缠绕在禚尧手腕,偶尔化为蛇口,昭示着本体的愤怒。
“失约是要付出代价的!啊!你......还杀了人。”
禚尧惊疑。
“呵呵......”狼妖露出阴恻恻的笑容,瞥了张心若一眼。
“我得不到了,你也甭想得逞!”
它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向身後招了招手。
它的身後,也就是吵闹混乱的源头。
一群小混混垂头丧气、一脸惧色,虽然拿着枪械热武器,却怕得要死。
他们绑着人质,却难分谁才是刀俎鱼肉,一直担惊受怕,生怕脑袋不保的是自己。
人群中,还有人死死捂着胸口,冷汗涔涔。
当一头狼叼了个人过来,张心若立刻知道了他这个动作的寓意。
狼口叼着人的胳膊,人的躯体拖在青石板上,所过之处一片暗红。
看穿着是个男生。
男生胸口破洞,心脏消失不见,其他脏器挤在破开的洞口处,被小肠捆挂着,将落未落。
小狼松口,男生头颅偏斜倒地,人脸倒向张心若的方向,凸出的惊惧眼珠一下闯入视野。
张心若刚刚隐约瞧清面容,後面又甩来一具尸体。
“......周......钰?邢老师......?”
“......哈?”
“真的是......周钰和邢老师?”
张心若突然懵懂,望向禚尧,不知是问它还是问自己。
禚尧袖口的水流愈发汹涌,面色不善,闭上了双眼。
“倒霉催的,遇上个不要命的疯子。”
“老师!!!周钰!!!”
“啊——!!!”
张心若破了音。
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呢?
是血?
是花泥?
是火焰?
狼妖之火点燃林木的瞬间,禚尧也纵起水流,追逐起火焰。
可惜张心若完全不好奇了。
周钰定格的面容是那么痛苦,狼妖,竟然连死都不给安生吗。
张心若为二人合上眼,昂头望天。
明明是晴空当日,明明是盎然的生机,明明意向那么好,明明妖怪在和善交流......
突然间——
为什么呢?
飘零的花瓣落到她的眉间,比泪水还冷三分。
张心若惨笑了一声。
杜鹃啼血、杜鹃啼血。
火光熊熊、红杜鹃满山......
是她自己要忽略啊——
张心若甩开泪水,点燃焰火。
尽管这卷筒烟花的绽放稍纵即逝,尽管她在这烟火缭绕的背景下,渺小如萤。
“张心若!张心若!”
不远处,罗霄开着篷车,加足马力冲了过来。
“张心若!张心若!”
“跑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