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安置在书房,镜面很大,工厂不会接这种订单。
书房空旷,照镜子的人显得很小,肌肤脱力的苍白。
镜中人目光锐利,十分清醒。
正是张心若。
她回到了别墅。
钟表上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四月八号。
今天,是她在末日渡过的第六十二天。
可时间是一天前,也可以说是三十一天前。
她回到了出别墅的前一天。
别墅里,张心若睡醒,别墅门外,又有人在敲门。
张心若急匆匆跑下楼,因为脱力而有些许踉跄。
她心跳得很快,似乎应和上了敲门声。
敲门声三声一响,太过耳熟,让张心若忽略了那过分的安静——无人说话。
张心若没经思考,径直开了门。
然後,她的眉尾下坠,激动的、想要迎接熟人的笑容硬生生收了回去。
两个陌生男人。
中年,方脸,短发,长袖长裤,同她差不多高,毫无特色,人群走过留不下印象。
张心若烦躁地捂住了脸,揉了揉眼眶。
“你好啊,妹妹。”蓝色上衣的男人轻挑和她打招呼。
“还妹妹呢,荒郊野岭,别是什么女鬼。”
灰衣服男人格外机警。
“你一个人住吗?我看你好像在等人?”他问张心若。
张心若瞥一眼他嘴角的痣,没空搭理他。
她真的好难受。
身体掏空了精气神,现实又碰上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别墅内摆设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她不想疑神疑鬼,搞得自己像精神分裂似的。
有什么梦貘梦神盯上她了吗?还是孟婆上班摸鱼,偷懒熬了壶灌水汤?
趾离梦神!孟婆阴使!
张心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聪明,在心底拜起了神鬼妖灵。
“妹妹,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叫宋峰,他叫李家齐。名字耳熟不,嘿嘿,他可招小姑娘喜欢的!”
“妹妹,怎么称呼你?”
大概张心若的表情过于痛苦,又表明了不待见他们,在张心若关门送客之前,蓝衫男人凑上来笑脸,打算套个近乎。
毕竟天快黑了,外面危险。
张心若的手放在门把上没动过,她有些脱力,如果没能一下关上门,让两个男人有挡住门框的机会,那多半会惹恼对方,她也讨不着好处。
物质一样、时间一样,那卦象呢?
张心若索性放开了手。
“妹妹,怎么称呼啊?”蓝衣男宋峰又重复了一遍。
张心若张了张嘴,一时没有发出音节。
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手心,多了个荧光白环。
白如珍珠。
是契定。
宋峰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妹妹,你也是个哑巴?”
“还是吓傻啦?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张心若一巴掌拍开他沾了灰的手,双瞳漆黑锃亮,锐利如刀。
“烦不烦!”
“嘿,脾气还不小。”宋峰悻悻。
“弓……”张心若转了想法,“我姓龚,龚止水。”
一般情况下,她做自我介绍都是说弓长张,在她不确定那三十天是否真的存在前,先给自己起个化名。
灰衣男李家齐问:“龚小姐,你一个人住吗?”
“对。”
“那你知道外面啥样不?”
“什么样?”
张心若装傻。
“你多久没出门了?”
“两个月。”
“你也不上网?”
“是的。”
“那你吃什么?”
张心若没回答他,而是表示出明显的不耐烦:“你们到底干什么的?查户口?”
“欸~他一直这副死人脸,不用理他。”
宋峰示意一下同伴,继续赔笑脸。
“妹妹,我们真没恶意,反而有点担心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一个女生自己住在山上。”
“大学生,放假,独居搞创作。”
“哦~”宋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惊呼,两个男人的眼都微微放亮。
宋峰想:怪不得这妹儿啥都没问就敢开门呢,原来是大学生。
大学生的“人美心善”广为流传。
而且他们遇上的还是个不上网的大学生。
因为大学生是最清澈的愚蠢的一撮人,也是最幼稚最执拗的成年人,因此做出任何奇怪的行为都不奇怪了。
宋峰四十岁,有个热衷电竞手游、正处青春期只想辍学追梦的初中生儿子,李家齐三十出头,刚刚订婚,有个远走他乡叫嚣着反孝反吸血、脱离原生家庭的研究生妹妹,现在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个顶个的叛逆。
对张心若孤僻的举动,他们认为完全合理。
宋峰没上过大学,这辈子都遗憾而羡慕:“你们放寒假还挺久。”
李家齐:“我们是自驾的驴友,还有个同伴等在山脚,我们的车子抛锚了,看到山上有亮光想来碰碰运气。”
“我们想借住一晚,可以付钱。”
“钱?”宋峰瞪圆了他的小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他的伙伴。
他的伙伴不但没钱,还想用末日最贬值的货币欺骗单纯的死宅大学生。
真不是个东西!
宋峰心理唾弃他,却没有揭穿。
反正骗人的不是他,反正他也是受益人。
“你们觉得我缺钱吗?”张心若傲慢冷笑。
望着富丽堂皇的别墅,男人们沉默了。
李家齐眯了眯眼,贪欲上头,有点不死心,吸引他的不是别墅,而是屯粮。
保证一心搞创作的大学生不必上网也不必下山,屋子里怎么可能没有囤货。
绝对不少。
李家齐也尬笑了几声,开始卖惨:“天快黑了,我们车子玻璃碎了,等在车子里的是个女孩儿,附近有狼群,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你人美心善,接济我们一晚吧,我们保证明天一早就走。”
说完,李家齐紧张地关注着张心若的表情。
那位年轻的龚小姐蹙了蹙眉,面上的不耐烦消失,被明显的恻隐和犹豫替代。
李家齐内心一喜。
思索了一会儿後,龚小姐果然答应了他们。
她说:“我有两个条件。”
“第一你们不许上楼,也不许乱碰东西。第二,你们要给我讲亲身经历的三个故事。”
李家齐:“?”
“可以可以,我们全部答应!”宋峰急切地点头,推了推同伴。
“家齐!你去喊林林上来吧,我们今晚安全了。”
“你去吧,我累坏了,想歇歇脚。”
李家齐不想让自己好色又愚蠢的伙伴单独和张心若相处,他还想打听点事。
客厅厨房的摆设都很正常,柜子上零散放着几本书,其他屋子关着门。
李家齐问:“你是搞文学的?”
“你话好多。”
龚小姐又不耐烦了。
“你不是让我们讲故事吗,我得知道你想听什么样的啊。”
“随便。”
龚小姐坐在沙发上用纯净水涮杯子,李家齐看得眼热又心疼,多浪费水啊。
“你吃饭了吗?”
“不饿。”
龚小姐的恻隐之心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确是一位情绪莫测情商为零的孤僻大学生。
八成还是个小皇帝独生女,才让她这么自我,丝毫听不出别人话里有话,不为他人考虑。
好在李家齐的脸皮够厚:“我们还没吃晚饭,能不能借借你的厨房?”
“用呗。”
龚小姐十分大方,也没有防备心。
张心若提醒:“送菜的没来,冰箱没多少吃的。”
李家齐记得龚小姐开门一瞬间期待的眼神,自以为是地脑补了她期待的是送货员。
送货员说不准都变成丧尸外卖了。
两个月不出门,他不知道这位女大学生怎么呆得住的,之前疫情的时候,居家隔离一周都快把他逼疯掉。
冰箱里有两盘速冻水饺,李家齐煮熟吃完一盘,宋峰和林林回来了。
张心若暗中打量那个称呼林林的女人。
一米六几,长圆脸,头发烫过,发梢是染发时最常见棕黄色,她大约三十多岁,肤色偏暗,呢绒外套也很陈旧,到处起球,脚上是薄底的老人布鞋。
张心若看着脚疼。
她微微驼背,动作老实,沉默寡言。
偶尔和她对上视线,林林便匆忙低头,不敢正眼看她。
三人的交流几乎没有,宋峰没说几句话就会被李家齐打断,生怕他一不小心说漏些什么。
宋峰撂下筷子翻个白眼,指指林林,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早就嘱咐过了。
他们不像亲人,也不像熟人朋友。
等两人吃完热饭,张心若让他们兑现承诺讲故事。
“我们有一对一的空间,你可以说最厌恶的人,最激动的时刻,最难捱的日子,可以说不能说的秘密,反正明天出了这扇门,大家再也碰不到面了。”
李家齐自告奋勇:“我先说吧,我讲下我亲妹妹的故事。”
张心若抬眼,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去阳台。”
“不用,老宋和小林都听我说过。”
“哦。”
张心若瞬间拉下脸来,不高兴了。
可门也进了,饭也吃了,李家齐对张心若的态度也变了。
早就变成了宋峰口中的死人脸。
好声好气和个後辈服了软,本来面子上就过不去,他想起来还觉得老脸挂不住。
他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没比张心若大几岁,但他天南海北工作了十几年,面对张心若这种没有社会阅历的大学生,必须得找到机会压她一头。
除非对面的人是他老板的女儿。
但是都丧尸世界了,老板女儿这个身份也不顶用了。
李家齐喝了口干净的水,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有酒就好了。
这可是免费的酒啊!
如果今晚能在这里捞点物资,那就更爽了。
李家齐酝酿完情绪,开始说自己的妹妹,一个白眼狼妹妹。
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父母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哥哥姐姐都没能上的大学,她上了,家里对她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说到这里,李家齐加重叹了口气。
她的妹妹上了大学,出了远门,人就变了,像入了□□。
工作了不交家用,骗妈妈装修钱考研,还把他的微信拉黑了,他大老远从广东跑到北京来探望她,居然被她找人打了一顿!简直反了天了!
最後,李家齐沉默了,他想起外面的光景,突然心软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唉。”
“终究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宋峰感同身受。
张心若面无表情。
有了李家齐做榜样,宋峰也开始埋怨自己的儿女和家庭,让还没结婚的李家齐提前感受到了中年男人的痛苦。
两个男人惺惺相惜,一番交流後,更交心了。
张心若的手放在眼眶上就没放下来过,一脸忧郁。
三个故事还有最後一个,轮到林林了,张心若提了点精神。
林林站起身,想跟她去阳台。
张心若瞬间展开了笑颜。
宋峰有些着急,扯着林林的呢绒外套,薅下一撮毛球来。
他随手一扔,佯装大度:“在这儿说呗,大家都在这说的。”
宋峰手劲不小,林林被扯了个踉跄,扶住桌角,她蹭了蹭发红的手腕,安静坐回去。
突然道:
“我男人变成了丧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