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该预料到的,沈蜜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懊恼。
前几天下山的时候就觉得林里的土太松散了,一脚蹬下去“扑簌簌”掉泥。
久旱的陡峭山峰,突然遭遇这来势汹汹、雨量磅礴的罕见超大暴雨,不发生泥石流才怪!
“起来了,起来了!”沈蜜跟顾叔同时答应一声,好在昨晚是和衣而卧,起来的极快。
“下太大了!你们这种挨着山脚脚的房子很容易被压塌,俺爹让你们去我家躲一躲!给,这是几个斗笠,你们凑合用,我还得去通知其他几户山脚下的人家!”
郭老伯家的大儿子郭青山,站在屋檐下扯着嗓子大喊,他的声音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湮没了一大半,沈蜜勉强能听清。
他说完从胳肢窝拿出几个斗笠塞到顾叔手中,没等两人道谢,就浑身湿透地消失在雨幕中。
风极大,门外的树都被吹得七零八散,沈蜜才站在门口一会,本来捂得半干的衣裳又被雨水刮湿了。
“这雨怕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还是赶紧走吧,孩子多跑得慢,万一塌方就糟了!”顾叔看着堂屋里湮没床腿的水,看看不知所措的阿武跟孩子们,愁得直叹气。
沈蜜环视一片狼藉的房子,这十几天来的努力付诸东流。
饶是有丰厚淘宝余额做后盾、心态很好的她,也难免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粮食、菜干鱼干蝗虫干、油盐能带走的带走;棉絮不拿,这样带出去被浇透死沉死沉的;衣裳都拿上,天气热,烤一烤晚上还能当被子盖……”
大家听沈蜜说话有条不紊,本来慌乱的心都微微安定下来,各自忙开。
“阿姐,雨突然小了许多,感觉快停了。”柳儿往窗外看了一眼,欣喜不已。
沈蜜丝毫没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那也得走!昨晚到现在雨太大了,迟早会塌方。”
盼儿依依不舍地看着住了大半个月的房子,眼眶红红的,听沈蜜这么说也只好默默把那句“阿姐,能不能不走”咽回肚子里。
“收拾妥当了趁雨小快走吧!”顾叔机智地把抢救下来的粮食、菜干、鱼干、油盐装在一个闲置的大水缸里,口子用木板盖住,这样会受潮但不会湿透,晾一晾还能吃。
阿武也是肩挑手扛——锅碗瓢盆等等,浑身满当当。
阿铮推板车,盼儿跟柳儿推,满囤满仓被抱上车,棉絮还是被持家的盼儿放在了车厢里。
几人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逃荒以来的第一个“家”,心里万般不舍。
“走吧!”沈蜜看雨快停了,招呼大家赶紧走。
盼儿四顾着看了看所有行李,一声不吭猛地往屋里跑,柳儿来不及阻止她,只好紧跟身后冲进屋去。
沈蜜气得直跺脚,这妮子!肯定又去拿什么去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后山传来震天响的隆隆声,土方夹杂着山石整体倾泻而下。
如同一条灰黑色的瀑布,直奔房子而来。
“快出来!”几个人异口同声尖叫,房子如同抽去骨头骤然倒地的巨兽,一下子就坍塌了。
在房子彻底被山石洪流掩埋的最后一刻,柳儿拽着盼儿跑到了众人身边。
下一刻,房子应声坍塌,不过分秒之间,承载了所有人希望和美好记忆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泥石流还在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触目惊心。
沈蜜看着手中抱着腌韭菜罐子的盼儿,气红了眼睛。
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要命了是吧?上次是几个饼子,这次是腌韭菜,你是想被活埋吗?啊!!怎地就这样不长记性!你……你有几条命?”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被气哭,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她说不出话来。
盼儿眼泪徐徐滑落“阿姐,对不起,我只是看你爱吃这腌韭菜,所以……”
沈蜜一听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有人这样在意她,她该感激该高兴,可却只有愤怒、心疼、怒其不争。
“你……你首先要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你!”沈蜜说完,率先往郭老伯家走去。
柳儿安抚地摸了摸盼儿的肩膀,一行人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道场都积了一层厚厚的水,到处漂浮着柴禾、破鞋子、烂菜叶、瓜果……
漓水镇就是个山间盆地,倾盆大雨让家家户户都进了水,人们凄慌地站在自家门口,一脸愁容。
曾经咒骂沈蜜出点子挖虫卵的老婆婆,一见沈蜜就尖叫着咒骂“祸害精!都是你,你带着大家伙儿嚯嚯蝗神,蝗神发脾气了,要报应咱漓水镇,你这个千年祸害精咋还不死!?”
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她家人一脸歉意地将老太婆扯进屋里“别听我娘疯言疯语,她是老糊涂了。”
沈蜜不置可否,一脸麻木地往前走,脑仁跳着跳着疼。
“沈姑娘!”郭老伯一眼看见沈蜜,忙把他们一行人让进屋里。
雨势又大了起来,好像天空破了个大洞。
“怕是要发洪水。”沈蜜看着又密又急的雨,喃喃自语。
“是啊,咱这里地势低,怕是……”郭老伯吩咐老婆子做饭,几户人家都集在这里,甚至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奶娃,再怎么样,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郭老伯,咱怕是得提前做准备,家家户户都得扎筏子,免得洪水来了一个都逃不掉,还有长梯子,实在不行,先爬到房顶躲一躲。”沈蜜指了指已漫过田间地头的河水,满眼担忧。
“成,青山、阿福,你俩挨家挨户去通知。”郭老伯吩咐自己两个儿子。
“爹,雨忒大,天不亮就在跑,不能总指着他一人使唤呐。”青山媳妇刘招娣见不得公爹一再使唤自己丈夫。
“嫂子,我跟阿福去,让大哥歇歇。”郭老伯二儿媳李翠娥取下脖子上的围布,搽搽手道。
“这样,青山跟我一队,阿福跟阿铮一队,咱们分头去通知。”顾叔沉吟一番建议。
四人戴着斗笠冲进雨里。
沈蜜进屋,见郭老伯的老娘,正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龙王开开恩。
她无声叹气,进厨房给郭老伯老伴跟两个儿媳烧火。
晌午时雨又停了,但没人敢睡。
大家都时不时伸出头去看看屋外,睁眼等天明。
沈蜜让大家把筏子拾掇好,堆在后面的两个屋里。
“龙头……龙龙……”阿武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惊恐地大喊大叫,屋里打瞌睡的人瞬间清醒。
“搭梯子,上房顶!”沈蜜探头一看,西边的山脚下,洪水如巨龙滚滚而来,田地瞬间被湮没。
好在沈蜜午后早已提前让躲在郭老伯家的几户人家,把自家梯子搬过来。
这会儿,房檐下架了几条梯子,大家忙中有序地让孩子跟老人先爬上屋顶,青壮年随后。
“东西别带了,人多,再把屋顶压垮就糟了。麻绳都带着,锁上门!”沈蜜见有人跟盼儿一样,不知死活地还要大包小包地往屋顶拖东西,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吼叫。
所有人刚上到屋顶,洪水就爬过田地直奔房子而来,树、庄稼、猪圈、牛棚……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洪水卷走。
“老天爷啊,我那头猪,可是腊月要杀的,呜呜呜……”朱阿贵家的看着洪水中起起伏伏的猪、牛、羊,号啕大哭。
“完了,完了,啥都没了……”
沈蜜也忍不住惋惜,但基本无解,雨来得又猛又大。
山上有泥石流、平地被水淹,别说牲口,人都没地儿躲。
雨一直没停,洪水冲垮了河坝,滚滚向东边略低的山丘快速移动。
冲走了漓水镇人几十年的根基家业,也冲走了沈蜜贪恋的安稳。
“是你们,就是你们,咱这里安稳了几十上百年,自从你们来了咱这地儿,蝗灾、垮瘪子、洪水,你们这群害人精!”朱阿贵家的突然歇斯底里地指着沈蜜痛骂。
“呜呜,没了,啥都没了……”她说着说着就蹲在房顶哇哇大哭起来。
她一哭,其他的妇人、小孩子也都跟着哭。
“快滚吧,你们这群扫把星!”
“快滚出漓水镇,这里不欢迎你们!”
“哭丧啊哭,满嘴喷粪,人家沈姑娘帮咱们的时候,你们可是一口一个恩人,这是老天爷的错,管沈姑娘他们屁事?”李婶子实在听不下去这群人的忘恩负义。
“可不是嘛,本来今年干旱就百年难遇,又突然下雨,不塌方、不发大水才怪!沈姑娘有那能耐,要老天爷干啥?”有人附和。
“都别吵了,洪水过了咱们就走。”沈蜜看着满目疮痍的漓水镇淡淡地开口。
“有人,有人在水里!好像是弹棉郎家的!”柳儿指着水里的人叫道。
其他人直往后缩,顾叔跟阿武扒着屋檐忙抛出绳子,大半个人悬在屋顶外。
但终究慢了一步,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的鲜活妇人,就这样眼睁睁消失在远处,直至毫无踪迹。
众人脸色发白,那骂人的人也沉默了。
“接下来咋办?”
水眼看着就来到了脚下,还差一截子就要没过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