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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门之战 (二)

    含元门城楼上,武皇立于暗影刃尖前,看着城下兵鸣槊吼。马蹄踏裂大道宫砖,鲜血飞落,眨眼灌满裂隙积成小泊,于夜下映出摇烁的骑影。

    厮杀声震天,到处是搏杀之音,武皇目光越过重重人影,垂望一道策马身影。那身影提着兵器前驰,于夜下划出暗红长光,同那些士兵一样在血肉堆里奔冲,满身血污与人搏命,全无尊贵与体面,那样子哪似储君,简直像一个卑贱的士兵。

    武皇不禁深感讥讽——她的皇位就要落到这样人的手里?

    旁侧十步处,子徽仪亦在下望。看着风临又惊又险地越过敌兵,他身躯早已僵硬。望眼全是刀剑,尖锋就刮着她身边过去,几度险割身,子徽仪看得手脚冷麻,扶住墙边才勉强站稳,平康忙来搀扶:“公子可好?”他点点头。

    一旁士官见他脸色苍白,前来宽慰:“公子勿忧,殿下武运昌隆,从前大场面不知见了多少,眼下这些在她眼里不过小打小闹,不足为虑。”

    子徽仪听了心却更凉。

    过去几年,她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一声金鸣越空灌耳,他霎时心惊,飞快下望。下方长兵交锋正激,敌方士兵围来,风临带人御马前冲,持刀劈路,血肉横飞。两侧突有有弩箭飞射,她立时后仰,箭堪堪贴甲而过。险之又险,子徽仪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能镇定。

    恰武皇亦见此幕,见箭擦其身过,不由感到丝痛快,颇遗憾地发出一声嗤笑。

    听到笑声,子徽仪身形顿住,不可置信转头:“你在笑?”

    他看着这皇帝,难以相信道:“你笑什么?下面的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

    武皇愣住了,他的话好像一锤砸在金锣,把她从怨恨中震回神,这位皇帝突然间忆起,那下面的好像是她的女儿。

    她面色有瞬息凝滞,皱纹仿佛化作蛛网扒踞于脸,眉眼嘴角被蛛丝牵动,不自然地拧停,结成个古怪杂暗的神情。武皇定望他一息,遂慢转过眼,看向下方那道身影,静站须臾,仍再一次扯起嘴角,报复般冲那身影露出讽笑,痛快得像下诅咒。

    “既执兵刀,死生自负。斯兴于此,亦可亡此。”

    四下士兵亲卫脸色立变。

    阴冷之字骤扎来,子徽仪脑中轰然寒震,他怎料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样一句话,望其面目,难抑惊愤:“她刚刚才救了你……这几句岂是人言?”

    武皇微滞,随即反唇相讥:“她囚母夺权,为人所为?”

    “倒果为因!”子徽仪被扎到最痛心之处,不由愤斥,“殿下因何如此你最该清楚,分明是你先害她,是你逼得她做下此业,把她毁了个彻底!可即便如此她方才还救你!你怎么忍心说得出这话?”

    周围人沉沉注目。武皇发出一声巨大讽笑,睥睨他道:“她救朕不过是为了挟朕踞名,以摄九鼎。朕难道还要谢她?”

    子徽仪不可置信:“何以无耻至此……即便你说她是为己利而行,但性命是你的,救了命便是救了命,这也赖得?哪怕猫狗得恩也知衔食来报,你一国之君,即便是不相识者救了你,也当顾念一丝才是,岂能这般咒她?你可有半点良心?”

    他为人涵雅,鲜少有这般激动之时,今却被她所言所为实实在在气到,几度不能压下,越想越觉无法理喻。回想风临过去数年经历,他生出哀痛,于此刻忘却君民之别,全然一片心为爱人悲凉,质问:“殿下从前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讲一条出来!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竟要被你那样欺辱践踏,竟要受你这般恨!”

    武皇原高傲地端站在那蔑笑,忽而怔了下。

    “你当年把那么小的她送到乱地,不就是存了害她的心吗,你真以为她看不出吗!就因她视你为母,便把所有的薄怨苛虐都收下了,你却……”

    子徽仪胸膛痛涩,仿佛风临那时死气悲绝模样就在眼前。想到她一片赤诚真情都付与这样一个人,他不禁为之悲哀,更生悲愤。

    “那一箭她不该拦。”

    子徽仪抬头冷视武皇,带着满怀痛意一字一句道:“救你是她做错了。”

    一句句话鞭炮似的成串丢来,生为皇血以来她从未受到来自卑民的冒犯,此事发生本身就令她感到一种羞辱。武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登时腾起炽怒:“连你都敢在朕面前——”

    “陛下息怒!”张通鉴一直默侯在旁,见状不妙,马上带人上前围住武皇,分隔开两人。

    见呼啦啦十几人围来,武皇立怒:“你们这群混账!意欲何为?”

    几十只眼朝她望来,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敬、没有惧,她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缕威迫——从前只有她降予别人的威迫!

    她怒视这些人,出离愤怒,甚至生出恨。难道她已沦落至此?任什么人都能来冒犯她的尊威?连这些贱卒也?!

    “你们要做什么?!”

    她被刺激得几乎要发狂,奋挥龙袍大袖,像把上面最尊贵的龙纹展现给所有人:“即便那孽障囚朕于此,朕仍是武朝国主,是法统,是天下人的君!朕是这江山的威权!哪怕到今夜地步,她都不敢动朕,你们安敢?!”

    周围士兵随臣都异常沉默地注视她,目光复杂深锐。城楼上火灯随风摇曳,武皇喘着气,黑影在她面容起伏。

    子徽仪凝视她,冷然笑问:“你在得意什么?得意夫离子弃,得意构害忠良,还是得意逼反了骨肉?”

    这话音似阵冷飕飕的风,武皇像被塞吞了一大块生铁,登时整条喉管都噎住,微弯凤眸陡然圆睁,连眼尾皱纹都挣平了,死死盯着这个小民,“你……!”

    子徽仪冷笑,正迎她吃人的目光,站得笔直,像一株傲立寒冬的洁梅,眼中有对风雪的蔑视:“你现在的确还是武朝的国君,可不再是天下人的主了。休自视甚高,真以为旁人奈何不得你。今夜这座城楼上的人还容让你,仅是顾忌殿下。”

    他越过众人,走到她面前低语:“若他日殿下动了此念,无论何地何时,千古罪名,我立来担。”

    下方乍起一阵厮杀吼声,整个城门楼都为之一震,听清此话的张通鉴与平康俱暗惊,看向子徽仪。

    楼廊灯笼摇晃,暗黄薄光落于他清绝身姿,顺飘起的衣袖滑落,自空中垂洒至城下,落在道上血泊,积起点片光,随即被马蹄踏碎。

    血液飞溅,刀马相撞,大道上尸首横陈,不断有人爬起、倒下。银寒刀刃划开空中的血珠,携风劈下,砸起的破甲声是群马的令鼓,众兵目光追随前方那道年轻身影,纷纷嘶吼向前。

    与先前所有官军交手不同,这是真正的精锐对精锐。两队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刀兵相见,喜恶仇怨都抛在外,每一刀都只为取人性命。

    伤亡速度是可怕的。血大片洒染宫道,仿佛将此地化为真正的战场。

    冲锋后观,镇北军还是占了上风,但风临并无半分喜意,折损任何一个将士她都痛心,何况是在此地。这仗不能这么打。

    风临攥紧马缰,提刀对身边白青季等人道:“破盾擒将。”

    “是!”白青季等即刻会意,立于侧掩护。风临带人迂回,与守备军士兵拉开一定距离,策马间速观对方防御阵型,抓到薄弱处,回首递眼神,身周将士马上握弩攥弓。

    众人屏息在交手间暗观,对面前列盾线被冲散的守备军开始逐渐前补,就在此时,风临突然喝令,策马疾驰,携二百人宛如闪电般飞冲而出。

    后方士兵轰隆隆跟上,两侧士兵于此刻朝敌抬弩搭弓,奋力将所有箭全射了出去!

    对面人原与骑兵往来迂回,哪料太女骤然突袭,当真猝不及防,速举盾急围。然风临御马之速何其快,眨眼间已然冲至敌方面前,此时守备军刚被冲锋冲散的队形还未来得及填补,遭迎面痛击。

    缺口被迅速撕裂,风临率队像针扎进守备军,一路划开细裂口,直奔中后方的顾严松而去。

    目标是敌方将首,擒下即有望平定此战,风临意欲速决,全力策马前跃,欲速至顾谢处,然而她身下坐骑到底非神驹,力不足,面对几个拼命来挡的士兵竟不能跃过,风临无法只得交手。

    后方白青季看在眼中,又急又痛道:“若有赤风殿下早就冲过去了,哪还用等到现在!那姓顾的就在眼前,左右速与我开道,助殿下一臂之力!”

    话毕四周立起应声,突袭数百人皆怒吼前冲,以全力追随风临,余部亦在侧翼吸引攻击,两处搏命配合,竟叫她们在眨眼间杀出一条路来。

    见此幕后方谢凤翎一众怎能不慌,骇然抓缰,毫不犹豫促马后撤,谢鹏翎抓起一亲随大喊:“快去回报!”

    说话间那太女策马提刀而来,仿佛将至眼前。

    顾严松漠然前视,开口对身旁那陪伴她十几年的副官吴环道:“你去趟西城门,叫她们送小琪走吧。”

    吴环脸色立变:“将军!”

    “去。不必回了。”

    那副官泪望其面,咬牙扭过头,遂引三人策马而去。

    顾严松停于原地,异常漠然地望着前方的城门楼,耳畔有熟悉的马鸣声,遥远灯火化作两簇极小的橙点摇晃在她眼中,顾严松麻木地看着,直到一个身影闯进视野。

    她终于有了点表情,微扯嘴角,缓慢提起兵器。

    “罪臣恭迎殿下。”

    -

    通往西市署方向的街巷内,慕归雨一行正在策马急赶。

    身后的交战声隐隐绰绰,始终不散,玄棋等人皆面色凝重,时不时回头看有无追兵。疾行间,慕归雨忽问了句:“今晚你们有人看见李思悟么?”

    心腹下属立刻环顾回忆,后道:“没有。”

    玄棋道:“不光不见李女郎,连宁少将军也不见。”

    “宁歆不会在。”慕归雨淡声道。

    可是李思悟就不同了,此建功之夜,她怎会缺席。慕归雨思索间闪过一念,忽扭头朝南方看去。

    玄棋低问:“家主?”

    “无事。”慕归雨转回头,忽地改道,“去刑狱。”

    众不解,但皆未多言,随之改道。及至刑狱庭下,诸官员狱吏来迎,慕归雨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掏出一道令牌,怼到她们眼前。对面细辨,见上书“奉谕行命”四字,当场变色。京官能有几人不识?此物乃是陛下亲赐内卫府之獬豸金令,见令如见圣驾!

    众立惊而下拜:“圣躬安!”

    慕归雨持令站于暗灯光中,俯视开口:“牢内凡内卫移交之犯、良家出身,未负十恶之重囚,悉数带来。”

    -

    京南军署前,密密麻麻的士兵站在道中,都穿戴好了盔甲,凝眉望着府衙门。她们皆是京内余下的驻京军卫。

    三五个穿着精铠的武官跟随李思悟等人走出,观面孔竟大都是先前跟过风临夜袭明州的人。

    几人一出,士兵们立刻注目。快步下阶时,文成章皱眉后看:“子大人还没出来。”

    李思悟头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文成章犹豫:“她毕竟是少詹事。”

    李思悟道:“走罢。若她去自会跟上来。”

    后方几个武官将欲下阶,身后一军官忽上前拉住为首者,悄问:“中郎将,我们真要去么?”

    那人停下脚步,慢转回头,身上崭新的甲晃映灯笼的暗光,照在她俩眼中。对方在她注视下有些畏缩地收回手。

    那中郎将盯着她道:“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一辈子只有一次做选的机会,受了太女的封赏,这辈子就是太女的人了。现在瞻前顾后,日后还想有善终么?”

    “为人岂可摇摆反复,既断则断!”她下阶上马,冲四下道,“上马!走!助储君平叛!”

    军衙内,子敏文拎袍速步外行,不料为身后尚书省左司郎中拦下:“女郎在此等候吧。”

    她不解:“这是何意?”对方和气一笑:“请在此等候。”

    子敏文道:“我母亲都亲身赴皇城,难道我为子女的却要在此苟安吗?”

    谁料左司郎中手半点也不松,面带微笑,牢牢拉着她道:“丞相亲赴皇城,正是为能让您留在这。”

    子敏文微愣,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外头的士兵已然奔出去了。

    -

    文昌公爵府,侍卫森严,气氛凝肃。

    穿庭的风都带着紧张的气味,高宅于灯火中凝眉而立,雕花门扉后,有许多人影来回急走,谢元珩站在厅下鱼缸边,紧攥鱼食垂望,缸内水面飘着一层厚过量的鱼食,几条肥硕的锦鲤正在张大嘴吞食。鱼身打得水花激烈,圆鱼嘴在水面极速张合,她忽觉一阵烦躁。

    忽听得有人传信,谢元珩心脏狠攥,立即撇下鱼食快步出门,直接来到庭下,焦急问:“如何!”

    赶来的人道:“大人,不妙了,刚刚陛下与太女忽出现在含元门城楼,太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她们给设了个圈套!埋伏了咱们!现在镇北军的骑兵正在和顾将军她们交手!”

    谢元珩道:“无稽之谈。就在白日我还接到大军东行的呈报,上有明州官署的正印。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们有缩地千里之能,可以一夜瞬行至此?”

    “大人,千真万确!卑职岂敢诳言?太女真回来了,现在跟陛下就站在城门楼上!她不知从哪带回来了骑兵,恐怕是早藏在京内也保不准。顾将军一往皇城去,正正迎面撞上,咱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大人,大女郎怕是要有麻烦了啊!”

    谢元珩站定,一寸寸回身望视,走到她面前,目光甚为可怖:“她怎么会回来?”

    “她怎么回来的?”

    她凝望半空,停顿着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有丝难察的茫然。

    周围赶来的官员、下属、亲随都微变脸色,目光飞快交错,紧张地委婉催问:“大人?大人……”

    谢元珩一动不动看着半空,忽缓慢开口,话音极为阴沉:“若非那匹妇非要我嗣女为保,我怎会让凤翎以身涉险。”

    她挪动眼珠,猛地看向下属:“立刻传信给谢燕翎,让谢元珺亲自去!人不在府就去私宅,不在私宅就去虎贲军军衙,务必找到她人!让她立刻带所有能调动的虎贲军赶到含元门,援护凤翎与顾严松。告诉她,别再玩什么观局下注的把戏了,母亲的心思我知道,但若我这棵树倒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遵命……”

    谢元珩弯腰笑问:“你还等什么?快去!”

    “是大人!”

    一旁侍从观色,亟如常日上前递麈尾。谢元珩接过,一把掰断掷地,转身道:“府内那些嫌疑者不必审了,去全部处理掉。”

    下属忙劝:“左仆射三思啊!”

    此时谢元珩哪听得进,一寸寸转头看向下属,双目欲眦:“去!”

    领命传话的亲随急速赶到府内谢元珺院宅,把话复述了一遍。

    谢元珺听后也慌了神,意欲推脱,道:“母亲原是有话的,叫我们姐妹几个各顾各主,现下阿姐叫我这样做,不知母亲意思,我须得问过。”

    说着她便想借口脱身,未料对方态度强硬,竟生将她摁住:“我们大人也有话,大女郎若有闪失,谁也别想好过。想把蛋放两个筐里也要分分时候,左仆射若不能成事,明早天一亮,谢家便是反臣。谋逆之罪,可是以族论处的。大人岂不知一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谢元珺脸色灰青,最终重叹一声,随之疾车赶至虎贲军官署。

    到地方,那亲随也不客气,直接搬出左仆射令牌闯进去,到了堂内一瞧,谢燕翎果然还在徘徊犹豫。

    见她们闯来,谢燕翎也脸色不好,其母张口,她不出所料连连推拒。

    百般劝说不成,谢元珺终生出恼意,道:“你一天天心向她们,这个不肯那个不做,可你换到点什么?她们谁信你?慕霁空早把她弟弟送去了江淮,这事你知道吗!那太女回京了,这事你又知道吗!”

    谢燕翎身形猛地顿住,睁大眼望着地面。

    “唯有血缘才是真的。”谢元珺走上前,使劲抓住她手道,“燕翎,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难道真要弃血亲不顾吗?”

    谢燕翎紧咬牙关,谢元珺见此狠撇开她手,道:“好!好!你有情你有义。那还等什么,走吧,赶紧走吧,拿你血亲的性命,去全你的忠义吧!”

    谢燕翎骤被一话扎心,手猛握紧佩剑,万般纠葛化作尖针穿过,她睁着眼圈灰青的双目,终是开了口:“我这辈子到底毁在你们手里了。既然话都讲到了这份上,好……来人!”

    -

    一刻后,近千名虎贲军士兵着甲带刀,往皇城方向赶去。在经过安德坊干道时,她们突然遇到了另一队人马,也穿戴着盔甲,人数亦有千余名。

    两方皆惊诧,立刻互斥:“你们什么人?!”“放下兵器!”而就在此时,自南忽而又赶来一大队人马。

    在同往西南皇城门的主路上,赶来支援的守备军田良部、赶去襄王助平叛的守军、意欲救人的虎贲军意外相遇。

    因情势不明,又涉政变,三方难辨敌我,遂交战。

    顾崇明奔跑在华京大道上,沿田良等人离去方向追赶,肺里喉里火燎一样痛,只觉悲哀,这浩大天地竟无一人来帮她!

    她隐约听到前方有刀剑声,拼了命循声跑去,等到赶到时,田良已倒在血中,凉了许久。道上许多尸首,横七竖八地倒着,有马匹徘徊在道旁,马蹄敲着道土,血流了一地。

    “田姨……田姨!”顾崇明怔然看着这一幕,如遭雷劈,跑扑过去把人抱起,呼喊,“你睁睁眼!”

    田良双目紧闭,两只手大张,早已不在人世。顾崇明怀抱着已渐冷的人,感到股撕裂的痛意,她四下张望,把尸首放下,爬起身跑去一个个翻看地上的人,有穿守备军甲,有穿虎贲军甲,没几个有气息的。

    顾崇明最终走到一个守备军士兵的身旁,伸手探了探其脖颈,缓收回手。她慢慢跪在地上,嘴唇发颤:“要你们别去,你们非去……你们也是,她们也是,全把我丢下。”

    顾崇明咽喉像被刀割开,突然悲声道:“你们都不要我。”

    夜风萧萧呜吹,怀中人沾血的发丝扫过顾崇明手背,她抿起干裂渗血的嘴唇,将士兵尸体放下,捡起地上乌红的刀,起身朝马走去。

    -

    龙纛影中,含元门下,刀舞马鸣。

    骑兵的突袭造成守备军后方慌乱,谢凤翎等人急欲脱身,强令部分士兵护送她们后撤,生出混乱。而顾严松将想稳局时,风临已至面前。

    寒刀迎面劈来,顾严松于瞬间提兵横挡,兵锋撞刀柄,霎时爆发出巨鸣。顾严松毫无波澜的声音于刀震余波中响起:“社稷之储,何故自轻?”

    风临淡色变招,于瞬息间握刀转锋,沿其柄滑切而下,“轻民而重己者,不堪为君。”

    刀刃摩擦陌刀刀杆,发出刺耳尖啸,点点火星伴刀锋四溅,顾严松飞速抬手避开其锋,复迅握住兵器,后仰上身同时两腿策马。其下马与之历经百战,心有灵犀,立即会意后撤几步,顾严松眨眼间与风临拉开一小段距离,遂提刀劈去。

    偃月刀与陌刀再次相撞,震出巨大金鸣,二人马匹坚步不让,两兵在半空对抵,顾严松撑住刀杆运力:“出来打仗,还带个男子?”

    风临压刀而下:“怎么?”

    顾严松浅笑:“从戎三十年属实未曾见过,实在觉得新奇。”

    风临道:“那你见识太少。”

    顾严松一愣,随即像是被逗笑了,弯了下嘴唇,只是她笑得太勉强,扯起嘴角也有苦相。四周守备军士兵想来支援,被白青季率众狠命挡住。

    刀兵铮鸣间,顾严松轻声道:“卑职一直好奇您是怎样的人。”

    夜下风过,她的话音被吹起,在半空中变得很轻很轻:“那时家母以为您死了,没多久她也拔剑自刎了。”

    “她走后很久我都在想,究竟定安王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杀了她后,愧疚到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顾严松抬眸深深注视她:“我很想见见您,与您交谈几句。”

    风临似乎不在乎对方所言,面上淡漠抡起偃月刀,呼地照头劈下:“你见到了,如何?”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顾严松两手抓紧陌刀,迅稳接下一招,很平淡道:“我也曾有很多想保护的,但最终都没能护住。”

    看似不连贯的话,可风临听得明白。

    顾严松道:“家母去后,我们在朝中失了依靠,不得不加倍慎行。我曾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守身正行,就可以让身边人善终。”

    她的话音停了须臾,低垂眸光,露出一个近似叹息的黯笑,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当初陛下召我们回京原就是压制您的。之后变故种种,我本以为不会再有交手这天,未想还是对上了。”

    风临未言,提刀啸音劈去,顾严松横刀挡住,整个身子都被这一击震得晃动,但她仿佛毫不在意,甚至有心情在这性命交锋之刻抬起头,朝着前方远望:“我看到您的士兵都配了破甲锤,看来我们成了你们守株而待的兔子。可您何以断定我们会在今夜行动?”

    “赌。”

    顾严松闻此一字,不禁握兵叹笑:“战机把握之准确,当今能比肩殿下者,不出一手之数,而兼文武之才,纵横驰骋之能,率身定危之勇,天下无出君右。”

    “也许正因此,家母才如此喜欢您吧。”

    风临冷笑:“想不到将军如此健谈。”

    “我也没想到我能说这么多话。”

    顾严松低笑,手上动作未停,连连抵挡风临凛迅的进攻,说话间数招而过。风临攻势凌厉而冷谑,像狩猎的龙虎,每招每式都透着残酷的冷意,顾严松抵挡得有些勉强,两臂震得发麻,险被刀锋劈到肩膀,实在凶险,可在这性命攸关之刻,她竟也隐隐神游:“家母在时曾再三告诫,不准我参言议储,只本分做事。可身处政海,又如何避得开风波?”

    “静和嫁给风敬言,是政治姻约,我家身为臣子自然领从,没什么说的。可我想不明白,缙王的婚事是她赐的,现在又因这桩婚姻降罪我家?”

    “君恩一念,当真反复至此吗?”

    风临道:“将军实在问错了人。孤若懂,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偃月刀刀锋凛冽,顾严松再次挡下一招,两臂发力,一寸寸将刀上推:“您想取我的性命?”

    风临自马上立起,压着她刀一寸寸摁下去:“嗯。”

    顾严松问:“要了我母亲的头还不够吗?”

    风临原本淡笑的脸突然冷了,上扬的嘴角像凝了冰,吐出一句寒森森的话:“你母亲的那颗头,是陛下斩的。”

    刀锋下的顾严松忽而定住,随即,那张本如讷木的脸缓动起来,挤出薄哀的苦笑。风临此时才发现,这人好像哭过。

    “是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家母的那颗头,是替陛下付的。”

    她说完,望向风临,眼中竟有泪意:“如此说,我竟不能恨您?”

    风临偃月刀使劲往下压去,无所谓地冷笑:“你想恨就恨。”

    “可您做的事没给我的恨留余地。”顾严松反手挥杆,大力推开压在头顶的刀锋,同时顺势挥臂将刀杆尾横扫向风临。

    “留着我小妹,罪不赦,也不惩。救了她的命,又不用她,把她关在府里,却又在乱时容她外出跑窜,您到底作何打算?”

    顾严松抓着兵器,使劲把话与刀一起挥出去:“迟迟不对我们下手,是因不忍吗?”

    风临铛地一声挡住,动作快而利落,那双眼好像没有任何波动,冷清清地照着人。陌刀刀锋劈在刀杆上,金鸣随她话音一齐震进顾严松耳中。

    “罪魁祸首是她。”

    “你们也曾为武朝戍边。”

    顾严松目光微滞,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风临横挡后仰,抬腿飒然踢开陌刀,于对方兵器滞空瞬间挥刀劈去,偃月刀自左呼啸劈来,顾严松仓皇抬刀挡住,险被这一击击落马下。

    双臂震得发麻,耳畔萦萦绕绕,顾严松不想流泪,但好像这辈子忍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淌出来,她使劲眨眼将泪水从眼眶中挤出,握住陌刀说:“小琪那孩子长得很像静和,尤其那双眼睛,和我女儿小时候一个样子。”

    风临十指骤然微紧,手中的兵器隐约沉了几分。她蹙眉看向对方,长睫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耳边马吼人凄,阵阵血风拂面,陌刀又来,偃月随至,二人交手间,风临看着她的眼,忽而改了主意,收了原本刀势,嘴唇中道出几字:“就到这罢。”遂扯缰,倏尔拉开距离。

    顾严松一刀向前击出,还未及收力,正在此时,风临突然提兵,一记探刀骤直劈向顾严松手中兵器。这一击迅如电光,顾严松根本反应不及,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来,紧接着便是“铛”一声震颅巨响,腕间顿凉,还未等低头查看,便见右手同兵器一同飞了出去。

    陌刀杆被一刀劈断,发出刺耳磨骨之裂鸣,前杆随声断落,伴着半空中飞溅的血迹砸在地上,右手掉落于几步外,慢慢地不动了。血沿着断手缓慢淌出,断兵之音绕空中未散,幽幽回荡在皇城下。

    夜晚的战场就在这一刻静了。

    马上顾严松左手拿着剩下那段刀杆,仿佛自身也被劈断两截。

    身边寂静,目光、血气与马鸣声一层层迎面泼来,她望着手中断裂的武器,忽然就累了。

    面前的人攥缰调马,马蹄缓踱,回转望向她。夜很黑,灯火又远,原是难瞧清的,可马上的皇女眼睛实在亮,连她的影都映出来。顾严松顺着太女的脸向上微望,此时才看到天上有星星。

    远处有人在喊,声音层层叠叠:“贼将已败,弃兵投降!”“将军!!”“俯首不诛!”

    眼前开始模糊了,也有光点浮动,分不清是星光还是别的,顾严松垂下哗哗淌血的断腕,坐在马上道:“原来今夜有星。”

    “我败了。”

    她说出这三字时很平淡,连眼也没眨一下,可说到后面的话时却慢慢低下头,扯起嘴角很黯淡地笑了下:“这一世为人实在失败。”

    风临勒马,抬手挥刀,微风呼过,刀刃就停在顾严松脖侧。风临说:“降不降。”

    顾严松没有动,低头看着马鬃,开口道:“崇明自幼就被留在京里,我与母亲疏于照料,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颜面去教训她。至于静和,静容,我们更是一万个对不起。今生无法,只有来世去偿还了。”

    剧痛早顺着大创伤传遍身躯,顾严松视线愈发黑糊,头渐晕,身子也泛起冷来,但她仍没有下马的意思。

    她勉强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殿下,您长驻北疆,我则东西南北四疆都去过。各地的落日景色都不同,边疆辽远,景色荡气回肠,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华京的落日。京中好啊……在傍晚时,家人在院子里摆好小茶桌,唤我坐下,热腾腾的茶和滋味足的肉饼,一咬一包汤,孩子就在面前嬉笑吃饼,一口咬下被烫得直哈气。这时天边的日头往西落了,府里有一两点灯亮起,满街热闹的人流声、叫卖声,顺着暖风飘来,夕阳红彤彤挂在树梢,照得满府金灿灿,孩子和家人就在身旁说笑,夕阳的光把他们照得亮汪汪的。才回京一年啊……”

    顾严松仰头看向夜空,两颗泪从眼眶中淌出,浑浊地流下:“殿下,我小妹性子烈,但心肠不坏。日后如果她犯了错,请别打她骂她,遇事和她讲讲道理,她会听的。”

    风临不知何时止了动作,心肠微恸,默然坐在马上,在她说完后,点头作下了承诺:“好。”

    顾严松的泪便像河一样淌出来,转过脸对她道:“若换旁人,不会听我说这么久。”

    风临不语,垂眸少顷,慢慢挪开了刀锋。

    顾严松泪流道:“我有一把槊,是家母传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我家正堂,劳您代转给崇明。”

    “我们命不好,但愿小妹能有这个福气。”

    风临手暗攥紧偃月刀,道:“好。”

    顾严松听到后和泪扯起微笑,转头看向四周:“这些兵都是好兵,我对不起她们。”

    前方血气沿街飘荡,顾严松呼出口气,收回目光,于夜中深深望了风临一眼,“吉星高照,永受嘉福。”

    风临微怔,诧然看向她。

    而就在说完这八字瞬间,顾严松猛将手中断柄丢下,单手攥起缰绳,突而策马向前,如一只决绝的飞蛾,朝着前方的含元门狂奔而去。

    风临猝不及防,一时竟让她越了过去。

    “这厮使诈?!”白青季见状暴怒,拍马直接提刀追过去,风临神色微变:“等等——”

    顾严松拼命驾马,仿佛不在乎前方有无阻碍,会不会坠马,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前奔。极速中,一颗泪从眼眶滑出,跟血一齐滴落。

    颠簸晃动的视野中,那座城门楼好像近了些,顾严松望着城门上的皇帝,突然凄厉发问:“陛下,您到底为何要让曹保孝看守顾府?”

    高而凄厉的话音像一把刀,兀地割开黑夜,将血淋淋的事实倾倒在大地,城楼上的武皇忽哑然,踉往后撤了一步。

    顾严松笑笑,松开了缰绳,在颠簸中抬起仅剩的左手拔出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把简朴的长刀,是在她入伍后的第一把兵器,佩身多年,刀口已有些钝了。

    她仰望烟火缭绕的夜空,将刀抵在脖子上:“娘,做臣太难了。孩儿不做了。”

    话音未落,她抓着刀使劲抹下。

    横刀狠割,血溅将军甲,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前方士兵惊闻回望,世上已无顾氏将军。

    “将军!!”道中炸起撕心裂肺的呼喊,原本滞静的守备军士兵突然激涌,朝那个方向奔去,四周霎时乱。

    骏马发疯驰远,独留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为落尘覆盖,慢慢被流出的血液染红。

    一片嘈杂中,手持偃月刀的皇女下马,一步步走到那尸首面前。白青季下马跟去,担心地看着她。兵器撞击声里,她的影子在地上摇动,暗血映着火把光,缓缓漫盖她的影。

    “陈罪君前……”风临望着地上那一滩潺潺流动的血,话音隐隐颤抖,“她是……自刎谢罪……”

    风临凝视地血,突然生出剧痛,哑声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该怪谁?”

    “严松!为何啊!!”

    骚乱之中,一个满身血的老兵疯了般往前冲,使劲推拒北骑的阻拦,盯着前方已不会动的那个人,声嘶力竭:“你怎么能选你娘的路啊!”

    凄烈的悲鸣划破夜空,劈向巍峨皇城。遥远的城门楼晃动了下,一向高高在上、冷漠俯视的皇帝终于变了神色,她望着那倒在地上的臣尸,那张曾经终日似笑非笑、如佛像般难辨喜怒的脸终化作烧裂的陶土,崩现裂隙。

    夜风呜啸,龙纛摇动。

    武皇凭倚城楼,发出苍凉感慨:“鸿鹄高飞……当可奈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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