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实在容易,活着才难。武皇曾是这样想的。
皇宫里的孩子,性命大都在别人手中。皇女皇子们争权争势争姻,说到底是在争命,把自己的命从别人手里争回来。
东宫殿外,帝剑高悬。太女时的她垂立于皇座的阴影下,如履薄冰。死亡如影,伏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注视她每一步。
难。多少次从死亡边缘擦身,精疲力竭地与人进行无休无止的争斗,可她终究撑下来了。她从龙椅的阴影下爬了出来,爬了上去,踩着每一个敌人的身躯踏进紫宸宫,把这天下握在手中。
她是活下来的赢家,她以生为傲。
可到今天她才发觉,或者说才回想起,直面死亡也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当真动了这个念头时人才会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多不舍,这么多不甘,与不愿承认,但又确确实实深藏在心的,那一丝畏惧。
她是个皇帝,在龙椅上端坐了近三十年,在漫长时光里她熟悉了剥夺别人性命,逐渐遗忘了对生死的敬畏。万民常说祸福天定,而她就是天。
但有个人把这一切都撕毁了,摧踏幻象,一脚将她踹下尊位,强逼她回想起为人鱼肉的屈辱——那个她亲自生下来的孽障。
权位,尊严……她在意什么,那个该死的孽障就践踏什么。把她关在紫宸宫,把她挂在轿辇上抬来抬去,带到东宫、带到城墙,羞辱、剥夺,把她每一寸自尊都从皇座拽下来、从龙袍撕下来,那个孽障就是要将她所有的骨都打碎!
那孽障如愿了。
现在谁都可以威胁她的性命了,连一个微贱的男子都可以。
六月的夜下,武皇站在曾属于她的巍峨皇城上,听到来自数十年前呜啸的风。
她感到权力如沙自指缝流逝,魂魄随沙飞散,独剩躯壳枯立。
“还将军命来!!”
兀一凄锐呐喊自城门下响起,含元门上的人无不惊异于此变。子徽仪在墙边震惊望向下方新血,看着那个怔然立于尸首前的人,一股撕裂的痛意自心房蔓延。
白青季听得生怒,刚想回头呵斥,却没料到那名士兵是脸冲着城门楼哭吼。白青季一下就怔住了,随后握紧了陌刀,沉脸低头,一字未言。
那个喊叫的士兵马上被自己人制住,然而呜咽声却捂不住。道上守备军士兵激动起来,刚刚有止意的兵群霎时又起战意。北骑全都握着兵器,目光锐利地警戒,时刻准备交手。
后方,白青季悄悄低下刀,像做错了事,有些无措地看向风临。风临仍在看着顾严松尸首,两眼眨也不眨,自语般道:“她说才回京一年。”
白青季难受得紧,深低下头。侧方副攻的魏冲此时已汇合于此,见状越过众人走上前,看了风临一会儿,稍犹豫,开口说:“殿下,报了仇就该笑。”
风临微愣,片刻后抬头:“你说的对,报了仇就该笑。”
浓重血风拂来,她深咽一口,转过头望向后方:“债马上就收完了。”
魏冲随她一起看向后方。此时北骑与两卫已成山字形插向守备军,风临正在山字中心一竖,直刺敌方心腹。对方被她们分割成三部,已左右不能相顾。
可将军自刎,其众悲愤难平,犹不肯弃兵。魏冲望向守备军道:“殿下,她们不愿降。”
此时此地风临绝不容许自己流露丝毫感情,她握住偃月刀,转身上马。
见太女提兵登马,众骑霎时改换神色,寒光对敌。
众目睽睽下,风临单手拎刀,握缰促马踱至前列,开口时无一丝一毫轻蔑凌气,而是以一种全然真心的态度对守备军道:“主将已逝,阵溃势散,诸位败事既定矣,思骨肉亲友,何忍抛之而作弃生之斗?戍边之军,怎可尽亡于王城之下!孤心不忍,天下亦不忍也!兵从令行,罪不责士卒,此刻弃刀而降,凡未涉楠安事者,赦留性命!”
凛冽话音沿街横去,被分割三部的守备军士兵们大半都显出动摇的神情。无他,只因这番话有几句实实说到她们心中痛处!
顾严松惨烈的自刎犹在眼前,对此行对错的动摇、对效忠之事的迷茫、生死厮杀的折磨、同袍相残所带来的挣扎等等千百种情绪冲击着守备军士兵们。城楼上那面飘摇的龙纛再无法给她们力量。许多士兵带着或血红、或泪痕的眼,渐渐握不动手中的兵器。
然而仍然有一半守备军不肯放下兵器。她们难平的悲愤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捍卫一些东西,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魏冲环扫形势,凝重蹙眉,对风临低语:“殿下……”
风临目视前方,眸如寒星,缓慢而果断地道出一字:“镇。”
夜风裹挟血腥在头顶飞旋,眼看又将是一场厮杀,正在此时,远街忽传来一阵震地撼夜的脚步声。众霎时望去,见含元大道之末,夜地交接之线,有大部步兵疾行赶来,观之装备铠甲,乃是一大群右臂系着红布条的守备军。
兵群中,一抹绿袍隐现。李思悟高高举起手里的灯,冲着前方用尽力气大喊:“殿下!臣等前来襄助!”
这一声呼喊真如春雨骤降,白青季猛地转头,两眼大亮,冲她们激动道:“还知道要来啊,你们干脆明天来得了!”
众北骑在此刻终于浮现一丝喜色,精神振奋。
为首将官遥冲风临拜礼:“太女恕罪!臣等路上撞遇守备军与虎贲军部队,这才耽搁了时间!”
风临道:“别废话了,快围。”
对方连忙勒马停于道中,指挥部下。来者足有数千之众,道上形势忽地大变,步兵正从后方围堵住守备军,于北骑恰成前后夹击之势,真真正正进退无路。
见败局已定,顾系守备军士兵皆变了神色。许多人心知无望转圜,但有一郎将仍站出来,咬牙道:“诸位!既是来救驾,便做到底!无论成败,总不负那个忠字!”
眼见两方终要逃不过这一场厮杀时,人群之中忽而穿射出一声干哑的喊声:“太女!”
风临闻此声微眯眼,转睛锐亮望去。众目光搜寻声源,见李思悟所在兵群的大后方有一人欲往前。因太女的目光似有兴趣,两旁士兵才纷纷让路,这人才得以越过重重人影走到前列,将头盔摘下,露出带着眼罩的脸——竟是顾崇明。
夜色混杂,她不知何时扒了守备军兵甲套上,伪装成士兵,一路混在大部跟到这里。她抱着头盔,鬓丝憔乱,沉沉看向风临,夜色下她的眉眼满浸暗红戚色。
她明显意外,抱着头盔向风临走,合动干裂渗血的嘴唇道:“原来你在……”
守备军中有人认出她,忽大声凄喊:“女郎,将军死了!她自刎了!!”
顾崇明身形明显一僵。
将官李思悟等人见到是她俱大吃一惊,忙道:“快拦下!”
在顾崇明向前迈步的那刻,立有兵搭弓一箭射去!
风临道:“停手!”然箭出眨眼之间,已是阻拦不及。
见利箭迎面飞来,顾崇明本能抬头盔侧身挡避,动作快而飒利。箭正撞头盔,铛地弹落在地。
挡开箭后她没立刻防卫,而是站在原地转头四顾,目光巡望,很轻易就找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未干涸的血鲜红刺目。顾崇明抱着头盔愣了片刻,将目光从地上人身上收回,慢慢地环视四周,最终看向马上的太女。在短暂沉默后,她丢去手中头盔,弯下腰捡起掉落的箭,直起身迎着风临目光,突然把箭一寸寸扎进左肩。
血顷刻晕染衣布,顾崇明紧紧抿下唇,后抬头看着风临道:“我要你一句话。”
“你还想要话?”白青季恼道,“拿下!”
她挥臂就要令士兵擒拿,一只缠着血布的苍白之手忽地止住了她。
风临坐在马上注视顾崇明,眸深如渊,面无波澜。仿佛知道她所指何意,风临俯望着她,启唇道出六字:“恩必报,债必偿。”
这句话像如顾崇明预料,她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仅剩的眼睛在夜色中发红。定站须臾,她咬牙问道:“若欠债者骨肉血亲呢?”
白青季咬牙恼道:“你没完了是吧?”
李思悟同时心慌出声:“殿下!”
“血还血,命还命。”
黑天之下,风临当着万人面,盯着顾崇明,一字一句道:“分毫不容缺。”
冷静到近乎诡异的话音,似阵无声阴风从每个人脊背后刮过,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明此话意,但却都莫名感到一股森寒悚意。
瞬息的静默恍若年长。顾崇明紧抿双唇,嘴唇都抿得发白,像是定下决心,她缓抬起刀,狠力劈断箭杆,后把刀丢在地上,拖动沉重的腿,一步步向顾严松尸首走去。
“殿下——”将士忙看向风临,风临抬手止住。在她的默许中,顾崇明走到了顾严松尸首边。
地上人早没了声息,手脚都渐凉了,唯脖间还淌着点未流尽的血,沿盔甲一滴一滴落进地上血泊。
顾崇明低头注视着,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移。她的铠甲都旧了,肩膀处编甲片的皮绳边缘都磨得发毛。
顾崇明眼睛有些酸涩,仰头眨了眨眼,复低头看向那张已发灰的脸,扯着嘴角笑道:“我真不知你还有这本事。”
静看了片刻,顾崇明突然俯身一掌扇下:“谁让你造反的!”
“你做什么?!”守备军郎将震惊大喝。
顾崇明无视旁人拦扯,眼只盯着地上尸,惨声大喝:“顾家不能出反臣!你死的该!”
顾崇明喊罢,不理周遭骂声,忽地转身朝风临跪下。她先弯下一条腿,随后,再僵硬地弯下另一条腿,两膝抵地,举手至胸抱拳,面向风临,睁着血红的眼道:“太女殿下……顾严松受佞臣蛊惑,结兵作乱,乱国安定,罪不容恕,虽死犹不能消罪,臣请车裂其身,五马分尸!”
未等风临回应,便听守备军中传来撕心骂声:“你这个畜生!”
顾崇明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枉将军死前还惦念着你,你居然叫人裂她尸身,你猪狗不如啊你!”
顾崇明身仍未动,目视前方问:“你忠国还是忠君?”
“忠君便是忠国!”
顾崇明默了一瞬,突然暴跳起身,手指含元门道:“这个皇帝不配得到我们的效忠!”
“君,什么是君?万民之母,江山之主。不奢求她能像史书上的明君那样开疆拓土创盛世,也起码对得起臣民、对得起为她效命的人。可这个人是怎么做的?”
“我家什么下场你们没看到吗?我娘什么下场,我姐什么下场,我哥哥、我侄子外甥女又是什么下场,你们没看到吗!”
顾崇明眼睛猩红,手指向地上血泊,大声喝道:“我家快死绝了!你们也想吗?!”
话音如惊雷落地,对面忽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顾崇明眼睛红得快滴血,用力扳住颤抖的嘴角道:“如果你们要忠,就忠个真正的君。”
她的声音突然凄厉:“别走我家的错路。”
顾崇明余光瞄到地上沾血的长刀,只消拿刀一割,便可以痛快了结。可今夜这样的大罪,总要有一个人处以极刑,来消天下的怒火。顾家的女嗣只剩她了。她不能走,哪怕等待她的将会是凌迟或车裂。
说完顾崇明转身跪下,黑色影子摔在沾满血的大道上,身躯渐渐弯下,头抵于地,像一条折首的狼,向马上人道:“顾严松因一己之私私用将权,令万名士兵冲撞皇城,犯下这大罪,我请太女刑其尸身,罪告天下!唯痛心在场军士受此横祸。她们仅是听从将官调令,何以知其因由?担此巨恶?万逆皆为我顾氏一姓之罪,顾氏可诛,众兵无辜,伏请储君宽恕!”
地面影子向御马之影叩了下去,沙哑地述说罪辞,万倍惨淡。摇动的火把光映在风临脸上,她望着伏跪的人,却并不感到痛快。
“起来。”她说。
跪着的人疑心听错了,刚抬头想确认,便听到远远一声马鸣。
那匹疯跑出去的马又回来了,它抡着蹄子四望,像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到处望寻着主人。它跑到顾严松面前,低下头,用头去推了下主人。
地上人身躯晃动了下,随即便死寂下来。马呆了一瞬,又用头推了推,人还是不动。它好像明白了什么,定站在那。片刻后,它突然再次低头,使劲地用头再去推地上人,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不停地推,不停地撞。顾崇明看不下去,转过身要拉住它,而就在她扯住缰绳的瞬间,马突然昂起头,仰天悲鸣!
顾崇明眼眸骤红。周围有士兵没忍住,哇地哭出声来。
休说是她们,此时道上站的将士们,又哪个能不触动?
风临怅然若失地看着那匹马,鬓边发丝飘动,拂过沾有血渍的脸庞。
顾崇明伸手使劲拉住这匹马,发红的眼渐渐积起水汽,咬牙道:“别推了,人死了,死了你懂不懂!她不会起来了!”
马儿发出悲伤的嘶鸣,不管她的拉扯,使劲往主人身边靠。顾崇明使出全身力气也拉不动,突然间情绪也崩了,使劲把马缰摔下,声嘶力竭道:“顾严松!你该死!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
她扭头看向尸首:“闯下这么一摊祸,你手一撒,不管了,凭什么有这样的好事?你给我起来!起来!起来!!”
顾崇明跪上前两步,猛地俯下去揪顾严松衣领,两手被未干的凉血沾湿,衣领一下从掌中滑出。顾崇明身躯不稳,呼咚踉摔在地。
这一摔恰将她摔至顾严松身前。顾崇明抬脸看到她修修补补的铠甲,又看向城门楼上那人即便在黑夜中也熠熠金辉的龙袍,看着看着,她突然像给人掐断了气,张着嘴,上下牙不受控地碰撞,撞得咯咯响。
风临此时忽跳下马,快步上前搀住顾崇明,渡力把人扶起,就好像在帮她撑住身子,开口道:“少习内功,气沉丹田开经络,万法千功都从这一口气开始。练武之人,练的就是这口气,活也活这一口气。顾崇明,挺住,这口气不能断。”
顾崇明眼睛骤然睁大,张口看着前方,好半天才重喘了一声,而就在这口气缓上那刻,她突然狠力推风临的手:“别碰我!”
风临没有松手,反而抓住她胳膊,用力扶她:“站起来。”
顾崇明大口喘了两下,发疯般挣扎起来:“别碰我!你们,你们这些姓风的,别碰我!”
一旁白青季脸色骤变,她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从这句话中敏锐捕捉到什么,当场作出判断,两步上前提刀就冲顾崇明砍去。
这一刀来得猝不及防,周围人皆未预料,谁料风临以更快的速度抬手直接挡在刀势前,道:“青季,没事。”
白青季及时收刀,又惊又不解地唤:“殿下!”
“没事。”风临道,“没事青季。”
顾崇明发疯般挣扎,闻此身躯猛僵,忽地发出泣血一般的喊声:“你留我不就为今天吗!”
这一声出口,顾崇明忽似全身骨头被抽走,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姐啊!!”
风临使劲搂住她,鬓发阴影在她面容剧烈晃动。
“凭什么!我家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崇明死死抓住她冰冷的护臂,指腹被雕兽尖牙割得渗血,凄厉道:“恩必报,债必偿,血还血,命还命,你说的!对不对!”
“对。”风临面容完全没入阴影中,凤眸睁得滚圆,“我风临言出必行!”
顾崇明咽喉发出丝呜咽,血红的眼睛里凝下一滴泪。
“站起来。”风临使劲将她搀起,语气陡变严厉,“既然选了一条路就要走完它!”
“我们的兵……”顾崇明几乎是从嗓子里刮出这几字。
风临拽起她,转头向在场守备军大声道:“孤不会处死她,谢元珩顾严松的罪,孤一样不会牵连你们!孤的承诺依旧有效,凡未涉楠安事者,降则赦。弃械!”
顾崇明的出现像是压垮守备军最后的稻草,那些本欲鱼死网破的将士们彻底心崩。能击垮一个精锐部队的唯有信念的毁灭,她们在这一刻痛苦无比地认识到,她们所效忠的人不值得。
她们不想变成下一个顾家。
随着太女话音落地,血道平地惊雷,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戍边守备军,降了。
刀兵纷纷置地,一派萧瑟惨淡,有人在放下武器的那一刻彻底崩溃,突然抓起兵器嚎啕自绝。
风临命令魏冲等人立刻带队收整降兵,这残酷而疲惫的夜似乎终于要结束。风临垂眸望着地上已冷的将军,身边白青季汇报道:“没找见谢家那俩女的,好像是趁乱溜了。”
远处李思悟与援军将官急匆匆下马赶来,像有话要禀,而就在此时,似乎响应她们的神情,自西忽然传来一大阵脚步声——那是军队的行进声。
正在整队的士兵们忽地变色,风临叹了口气:“还是来了。”
魏冲耳力敏锐,一下便听出来者装备:“殿下,全披具甲,虎贲军!”
风临干脆道:“提兵上马。”
“是!”
骑兵纷纷策马组队,两侧禁军、援军半数押守降兵,半数快步列阵。众严阵架弩,带人前压。而在她们警备同时,远街现出黑压压的人影。
正此之时,一支只有二三十人的队伍突然自东窜出,挡在两方之间。
前方小队中现出一女,她策马踱至前列,把一个人直接丢到地上。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遍体鳞伤,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一行血痕。前方虎贲军中突然传出谢凤翎惨呼:“母亲!”
“诸位,停手吧。”
这声音……风临蹙眉。
李思悟双目陡红,猛扭头看向声源,在看清人影的那刻,她带着无尽怨恨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慕归雨!”
众目睽睽下,一身血迹的文臣微弯唇角,露出丝薄笑。她策马上前,令马一脚踩在地上人小腿,那人霎时发出凄惨哀嚎。慕归雨在惨叫声中抬起头,声若润珠,徐徐笑道:“贼首谢元珩在此,虎贲军诸位,停手吧。”
那地上的人已没了人样,满脸的血,两条腿也像被人打断,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甩搭在地面。众人只能从她身上不凡的华袍和谢凤翎那声凄厉的“母亲”来辨认,地上人就是那个谢氏左仆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一愣,此刻甚至都不去惊讶谢凤翎是何时勾来虎贲军的,全部目光都放在那突然被擒的左仆射,和那个突然现身的慕归雨。
怎么回事?
风临眼中闪过丝错愕,立刻目寻下属。在慕归雨身后那二三十人中,她果然望见一个蒙面的人——她的暗卫司长南嘉。
南嘉在慕归雨身后不远,气喘着勒马,向风临投了个略显歉意的眼神。
仅这一眼神交汇,风临便已猜出大半。
她剑眉微蹙,心绪复杂,望向慕归雨时目光却不尽是怒意,复杂错纠的睫影中掖藏许多情绪,而在诸多情绪之中,有一抹叹光飞快闪过。南嘉在那一瞬看得恍惚,觉得好像是无奈。
李思悟双目血红地瞪着慕归雨。慕归雨身后明显是一群囚徒,她们身上囚衣和手脚上未消的枷镣痕,无一不在暗示,这许是一群重犯,下这样的狠手似也不足为怪。
风临敏锐觉察到这其中异样,再次看向下属,南嘉回以更歉然的目光。
慕归雨没有回头,她直望面前虎贲军右将军道:“谢元珩已被擒,守备军被镇,顾严松身死,净王制于皇城,东宫右率军已在丞相令下围了袁维真的府邸,不多时你们也会见到她。大势去矣。你们还要再往前吗?”
短短几句话,叫面前众人面色巨变。
“现在还未交手,还有转圜之机。”
慕归雨说着,探出长指指向对面军中的谢凤翎,微笑道:“是随逆臣前来作乱,还是擒押逆臣来献?诸位,选吧。”
面前虎贲军将官皆面色铁青,谢凤翎亦觉大不妙,将欲出言时,却看到身边右将军慢慢抬起手,使劲挥下。
四周虎贲军忽地围上,将谢凤翎当场揪押在地。虎贲军右将军铁青着脸下马,身后诸人随之下马,面朝风临行礼:“臣等闻乱,特捉拿贼子来献太女!”
夜风横贯长街,吹起前方人的衣袖,慕归雨勒缰下马,随之一同行礼。风临目光沉沉望着她,最终道:“卿等费心了,来人,将贼子押下。”
满身血的挂刀士兵左右踏来,谢凤翎被摁在地上,鬓发散乱,心知已是无转圜之地,却并不再失态,叹了一声,道:“今来此处,则搏富贵。成败既定,愿赌服输。”
她抬头使劲看向谢元珩的方向,“阿母生养之恩,凤翎还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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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臣战败的消息飞马入宫,一刻便传至。
紫宸殿庭下,一片狼藉,顾修容与卫昭仪被人押在广场中跪着,二人形容皆狼狈,不复宫君之仪。卫昭仪灰暗垂首,如临末路,然而顾修容却平静很多,虽也鬓乱憔悴,但显出丝解脱。
不多时梁佑元带一众内官侍卫到来,将二人分别押走。卫昭仪被人向西带去,而他则带着修容顾静容往太和宫方向去。
一路昏黑,两侧宫灯幽列,脚下时不时踩到水迹,黏腻阴湿,他愈发沉默。
走到太和宫庭下时,迎面见一队士兵抬着个人急匆匆地下阶,一旁内侍照路的灯在匆忙间剧烈摇晃,担架上躺着个纤弱的臣官,官袍已被血染了大半。
顾静容在阶下远远一瞥脸便白了几分,低头避让。
士兵抬人疾走,两方错身之际,这个奄奄一息的文官突然动起来,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抬起满是血的手指向顾静容,示意人停下。
顾静容眼睛骤圆,定在原地。士兵不知该如何,看向梁佑元,梁佑元快步上前焦急道:“闻人大人!您先去医治,有什么话过后再说!”
闻人言卿已是伤重难言,却虚弱摇头,执意要见。梁佑元忧急,只好叫人过来,速讲速完。
及顾静容至面前,闻人言卿艰难地抬起手,自腕间撸下一根单金珠手链。在顾静容惊疑的目光里,她拉住他的手,将沾满血的细链放到他掌中,道出了三个字:“顾……崇……明……”
恍如一道霹雳劈至头顶,顾静容双目骤圆,震然定在原地,他望着眼前文官,手指缓握住血链金珠,终是一言未语。
到了太和宫殿内,不出预料,子南玉在等他。
昔日的朋友此刻相见,却是四目哀然。顾静容深深低下头。
子南玉说:“你利用了吾的感情。”
顾静容道:“对不起。”
子南玉戚然一笑,半晌道:“你于宫中避事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突然参与此等逆事?”
顾静容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家人过得不好。”
子南玉凝眉而悲,良久没有说话。
顾静容低着头,很久后问了一个问题:“殿下,你后悔选她做妻子么?”
子南玉黯然合目,答非所问道:“她也是你的妻子。”
顾静容说:“她不是我的妻子。”
听到这个回答子南玉微蹙秀眉,可随即而来的却是苦笑:“那么,她是我的妻子吗?”
顾静容没有回话,很哀伤地看着凤座上的友人。
凝重的沉默流淌在大殿,顾静容垂下眼眸,寂笑开口:“陛下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用那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们痛,看着我们苦。她永是那么冷漠,事不关己,却只为了一个人走下龙座,踏进他的爱恨。”
“你有这个殊荣,我们没有。可你没过得比我们好。”
顾静容抬起头,自入殿起第一次直视子南玉,万倍苦涩道:“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个。你没有过得比我们好。”
子南玉一瞬间抿住唇,心像被人狠狠攥住,血都跟着冷。
顾静容说:“世间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与一个无情之人同处。”
“南玉,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染指你的妻。可上天太残忍,它总让事与愿违,行不由心。自入宫那日起,三十年,我一直活在对你背叛的痛苦之中。”
顾静容望着他,眼里盛满痛苦:“我从未行过恶事,一生对不起的人只有你。”
子南玉只觉唇齿都泛着苦涩,却仍缓慢摇头道:“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对不起吾。先帝赐婚,无人可辞。”
可顾静容却显然并不如此想,缓慢摇头,低眸苦笑:“人有无来世不可知,我会以今生余下之时日,竭力偿还。”
说完,他抬起手举到额前,朝着子南玉深深叩了下去。子南玉的胸膛传来极巨的钝痛,他不忍再看友人,却也无法在此时开口剥夺其生命,他别开脸,在漫长的沉默后道:“梁监,押他下去吧。”
“是。”梁佑元应声上前,顾静容自地上起身,忽道:“阿玉,我做了这事,罪责绝不辩驳。可请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害你的孩子,也不会让别人害你的孩子。”
顾静容最后再看了一眼朋友,向外走去。从殿内走到殿外的这一段路,他们谁也没有再回头。
大殿之外,凤仪卫、内官群立。遥远的地线泛起淡紫薄光,一抹晨曦隐隐从云层后透出。
天就要亮了。
“我不能回到宫殿。”顾静容说着慢慢停下脚步,他低头看向手,缓展开手掌,那根金珠细链被他攥了一路,上面的血迹在掌心中已晕染出一片暗红。他捻住那枚金珠,一摁,金珠果然“咔”地一声打开,有枚赤红的小圆丹静静躺在里面。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丹与链,不知想到什么,极浅极暗地笑了下,低语:“我有二十四年没见到她了。”
“谁?”梁佑元蹙眉问。
他没有回答。
顾静容收指慢慢捻握丹链,黯然笑道:“我有一句话,想恳请梁监转递家妹。”
梁佑元道:“修容请说。”
顾静容缓慢将手举至唇边,道: “从今往后,你一点错都不能犯了。”
他说完,抬手一送,将手中物仰头吞尽。
金链绞断幽喉息,一抹红丹溅血出。
素袍凄随旧花落,芳魂终归泪梦中。
酆都府前故灯照。
黄泉路,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