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门下,疲惫的信兵从身上翻找出烟丸,置地点燃,姜黄色的烟雾缓慢升腾,与灰空逐渐相融。夜在淡去,月钩慢隐,在金日踏出云层前,启明星尽力焕光,照视着下城。
大道上气氛古怪。
装束不同的士兵聚集结队,像蚁群缓慢朝不同的方向移动。骑马的北骑在监视,华甲的禁军两卫在押送,白衣铁甲的守备军正卸去兵器甲胄,臂系红布的守备军士兵一队看守,一队搬运卸下的兵器铠甲。
东宫亲卫去联络京兆府,几辆官署的空车向此地缓慢行驶。数百名士兵在搬尸首,为即将到来的车马人员腾出道路。
北骑正在一个个辨认面孔,俘虏的顾系守备军在挑拣中分成两路,等待她们的是不同的结局。
在含元大道的中心位置,风临正在与亲信安排事宜。
白青季看着被押走的守备军,问:“殿下真要放过她们?”
风临面若冰霜:“一兵一卒皆是民力奉养,国力维存不易,屠军是蠢事,孤不做。”
白青季眼睛亮亮地看向风临,自个儿抿嘴笑。风临看到,问:“笑什么?”
“没啥。”
李思悟白着脸站在风临身边,继续低声禀告:“我们遇到的虎贲军是谢燕翎带领的,她们在同我们一起围攻了田良部后就急驰而去,去了哪里臣也不确定——”
离她约十步的位置,躺着顾严松的尸首,顾崇明就蹲坐在其旁,那匹马站在身后,仍在不住哀嚎。顾崇明一动不动低着头,像一块石雕,或已死的木。面前不断有被押走的士兵,她没有抬头。
虎贲军就在她们所有人的对面。
从交出谢凤翎后,她们就一直待在含元大道东末,不敢走也不敢近,紧张地盯着魏冲所在的北骑。
太女向未参与楠安之祸的人许诺了恩赦,但风临所有的老部下都明白,她的宽容并不会对虎贲军施予。
这群虎贲军也隐约察觉到危险,紧张之余,亦在心里狠骂慕归雨。
那该死的慕归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虎贲军露面,将要与风临一众交手之际到来,把谢元珩丢在道中,叫虎贲军进退维谷,在极为尴尬的处境向风临投诚。无论哪方,面对此状都绝不会痛快就是了!
眼下惩与不惩,罪或不罪,都在风临一念之间。这群虎贲军倒是可以试试一搏,但在看到这满道的尸骸后,她们的念头不说尽消,也散了七八。
风临站在道中环视一周,嘴里吐出句难辨情绪的话:“慕霁空呢?”
有属下上前回话,方知慕归雨把人丢在地上就走了,远远地退到西街候命,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参与半点,似乎天下再难找这么有眼色的人了。
风临冷笑:“她倒很有分寸。”
白青季发现风临情绪不对,但她莽了点又不是真傻,此时绝不多嘴。
魏冲大略清点了伤兵人数,前来汇报完后说:“殿下,这没什么要紧事了,您累了这些天,不如先回去休息下,这有我们盯着。”
风临说:“再等等。你去告诉虎贲军撤回军署,谁有异言,就地斩杀。”
“是。”
前头士兵把谢凤翎押走,她面容灰黯却平静,坦然接受了命运。
风临看着她的背影,道:“可惜了。”
一晚的厮杀早让白青季饿疯了,她从袋里掏出条肉干,边咬边含糊地问:“您可惜什么啊?那个女的?”
风临说:“孤欣赏有骨气的人。”
蹲在马边的顾崇明忽然身子颤了下。
风临余光瞥见,想了想,走去把魏冲铠甲的披风一把扯下来,在魏冲震惊的目光里丢到了顾崇明身上。
顾崇明被披风布罩住,也没说话,极慢地把布从头顶扯下来。
魏冲目光在李思悟和顾崇明之间来回几圈,最终示意风临与白青季移了两步,低问:“慕大人那边怎么处理?她抓了谢元珩,算不算功?”
“一个文臣带着几个囚犯就能闯进严守的世家侯府,把当家人揪出来打个半死?”
风临冷谑:“孤是信她真有那个本事,还是信南嘉跟她一齐狼狈为奸?”
白青季恍然:“南嘉叛变了?”
风临面色沉沉,还是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是功,让她先去诊伤,但事也必须弄清楚。”
风临冷笑:“一会儿叫南嘉滚过来。”
“得令!”白青季使劲点头应下,把肉干全塞进嘴,刚抬脚准备去叫人,便见正前方含元门方向奔来一大队人马。
白青季有点惊讶:“公……”那个子字还没出口,就觉身侧呼过去一阵风,风临已经窜出去了。
“殿下!”
仿佛一道月光自天落下,皎亮的衣袍纷飞于夜道,衣摆点点血迹,也似落雪红梅,清亮得让所有人肺腑沁凉。
美人下马奔来,挟风带雪,越夜白兰,从铺满尸首的战场飞过,满街血味都盖不住那一缕淡香。
风临站在道中,张开双臂,下一瞬便被月光撞了个满怀。
子徽仪使劲抓住她冰凉的护臂,目光急切:“殿下还好吗?”
“我没事。”风临弯唇笑道,目光抚过他面容,分明有情,却并未将人拥住,而是微微后撤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不要慌,我算是胜了,你该为我高兴。”
子徽仪看着她浑身的血,苍白的脸色,和两手心缠的不知是不是伤的血布,惨淡笑了,像是真心疑惑:“我该高兴吗?”
“当然,因为我回来了。”
风临望着他发白的面色,语气不觉间变得轻如云雾,似叹似诉:“别皱眉,别难过,真的不能为我笑一下吗。”
“我希望在这世上,至少有你是真心为我的胜利高兴。”
子徽仪站在那,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微微睁大,眸光如脆弱的水晶,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
风临目光挪动,看向他身后的大道,那里浸满鲜血,浓重的腥气混着至此刻都未散尽的哀嚎声,飘荡在蒙蒙亮的天空。风临勾起唇角,眼里幽黑,像在提醒他,道:“这些都是我做的。你在含元门上应当看得很清楚。”
她看向子徽仪,轻轻笑问:“现在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还能抱你吗?”
风临向他伸出手。
她说话时嘴角含笑,凤眸弯弯,语气似在闲谈,伸手的动作可谓风度翩翩。然而就在她手伸出的那刻,浓重的血腥气突然从身后刮来,将衣袖吹得列列作响,马鸣与哀嚎同时盘旋,天边黎明投下一点薄光,将面前这只手照得惨白,满指皆血。
风临注视他,在等一个回答。
子徽仪忽然觉得这是一次试探,从回来后的所有都是她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而直觉告诉他一次都不能选错。
选错会带来什么?好奇,畏惧,但没必要去想。
他把手搭了上去,触到冷得像冰一样的手掌。
风临眼眸骤然发亮,慢慢露出笑容,伸出右手捧住他脸颊,拇指在他脸上摩挲,抹下一道血痕。
“幸好你过来了。”
她说着,揽住他的腰,向自己一拉。
直至此时,子徽仪才抱到眼前人。内心煎熬的感情激涌,他使劲搂住她,难受地唤:“殿下!殿下!”
面前怀拥紧抱,耳畔是他浓烈无伪的心疼,风临眼睛慢慢发亮,一股难以言喻的爽意自心底悄然涌来,交杂愧疚,同隐秘的愿念翻腾,这一夜所有的痛楚压抑都为这两声殿下尽扫。
风临搂紧他,深闻清芳,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说叫风临吗?”
子徽仪咬了下唇,把脸埋进她肩头,没有应答。
风临笑了,抬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可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掌心,到底还是没碰他。她低头望着他,最终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鬓发,说:“这里太脏,去干净的地方等我。”
话出口,她又觉那个等字不妥,蹙眉斟酌时,忽被子徽仪用力搂紧:“我不想。”
风临凤眸微微睁大。
子徽仪声音闷闷的:“我是你摆的花吗,或是一件佩在身上的饰品?一张挂画?”
风临笑了,似叹似怨:“好残忍啊,对我讲这样的话。我的徽仪也变坏了。”
“刚刚才同你讲的,便都忘了吗,什么饰品,挂画……”
风临轻声说:“你是我的心。”
“心太重要了,所以要放在安全、干净的地方。”
子徽仪十指紧贴在她的铠甲上,说:“可你也说过,愿为连理,愿为伴雁。”
风临双目微圆,凤眸之中一大点光星急速闪过,她像要抓住什么,双手用力搂住子徽仪,无声而笑。
他,他!
这苍天唯一不负她处,便是将这个人赐给她!
天之大幸,他仍在面前,他亦毫不犹豫抓住了她的手。但凡刚才他的眼中有一丝畏惧瑟缩——
如果他怕我,如果他惧我,如果他刚刚往后撤哪怕一小步!
这个假设真连想也不能想,风临明显感觉到一股火灼般的燥意自丹田升腾,卷着今夜所有的不快、压抑、恨怨涌来。
说怒并不准确,那更像是毁灭坍塌,恐慌于魂骨抓挠,风临无法想象子徽仪若惧逃自己该作何反应,但有一点可确认,这是她绝接受不了的。
但是刚刚他说什么?他没有走,他抱住了自己,怨她食言,要与她在一起。
幽洁清芬扑面而来,风临用力搂住他,搂住上天赐予的礼物,也是她今夜所赢得的唯一一件,真真正正发自真心想要、且完全喜悦的战利品。
“我知道了。”
她像是得逞的小孩,满怀愧意,却又忍不住喜悦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吧。”
风临搂着他笑,好似闹市街头最寻常的一对情人,坦然至极。这里有多少人,会有谁在注目,风临仿佛无所谓。
不……她好像是有意让所有人都看到。
这像一种主权宣告,也像一种别样的炫耀。但无论哪样,在李思悟眼中都不正常。
李思悟不自然地低下头,同其他人一样避开视线,心里却想起小时候许多事。
从前不是没有人喜欢子徽仪,他自小便显眼夺目,倾慕之人不计其数,常有女孩悄赠花果纸笺。彼时他与风临常同行同出,二人车驾又相似,不免有错认的人将东西送给了风临的仆人,有一回,有人甚至把写了情诗的花笺错送到风临的马车。
风临上车时,见随从转交东西是这个,不免一愣。但那时的风临只是对花笺笑了笑,便一眼不再多看,待子徽仪来后,把花笺转交给他。
当时她与子徽仪虽未点破窗户纸,但小亲王待他的心意也不难看出。得知花笺送错了人,那个女孩吓得魂飞魄散,那一点点因感情生出的大胆也被恐惧冲灭,怕被报复。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后来见到那个送情诗的人,风临并未做什么,而是对那人扬眉一笑:“眼光很不错。”
李思悟至今都忘不了她说出这句话时,那明亮至极点的笑颜,恍若夏风迎面扑来,整条廊道阴霾为一言驱散。
大道不断传来尸体落地的声音,每一下都是沉闷的响。皇权那双无情之手,毁灭的又何止昨日的太阳。
李思悟站在破晓的天幕下,万分酸楚地低下头。
“差不多行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寂静,随步伐走来。周围没人敢抬头看是谁,都在眼观鼻鼻观心地闷头干事,倒是子徽仪恍然想起什么,慌忙松手转头:“殿下……”
风依云走上前来,顶着红艳的血痕,不满地看向这两个家伙。这时也只有他敢说这话了。
风临做出惊讶的样子:“原来你也在。”
“我那么大一队人你看不到?眼珠子不用就挖了去。”风依云没好气道,“搂一会儿就行了,这么多人在,也不知避讳。”
风临松手,并不看他,捻起子徽仪一缕青丝,似笑非笑道:“避也该是他们避我,岂是我避他们?”
四下静然,果无一人敢向此多看一眼。
风依云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连说霸道。他还穿着麟光细甲,满身是血,比起风临也没好哪去。
风临问:“受伤没?”子徽仪也不由担忧:“无碍否?还能撑住吗?”
“哪里无碍啊。”风依云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迹笑道,“第一次上真正的战场,差点没命啦!”
他疲惫且狼狈,但两眼却亮得像星:“好狼狈啊哈哈,不过无妨,人总有第一次。今夜吾是学生,日后吾再登战场,会是真正的将士!”
子徽仪惊讶地看他,说话间风临心情轻松很多,也不禁笑起来,上前伸手使劲揉他脑袋:“还算争气,没有吓哭。”
风依云不乐意道:“我是定安王的弟弟哎!怎么会被吓哭!”
风临的手滞了下,怔然看着他。风依云并无觉察,把她手推开后想起什么,又笑道:“错了,现在是太女的弟弟了。”
子徽仪目光紧随风临,上前轻轻问:“还好吗?”
风临握住他的手道:“没事。”
风依云问:“事还做不做?”
子徽仪脸颊泛红,忙别过脸,微微正色道:“殿下,我们带了人来帮忙。”
风临此时才挪眼去看他们带来的人。
一大队宫人井然有序赶来,一队已在向士兵们分发食物。另一队显然是御医院、司药局的人,则都背着小箱,白布遮面,飞快地跑来帮助士兵救治伤员。观人数,约是将大半宫人都驱使来了。
风临看向他二人,浅笑称赞:“你们比东宫的人还快。”
风依云道:“可没我的功劳,这都是清华做的。”
子徽仪摇头道:“物资调动都仰赖皇夫殿下支持,御医院的药材因怕被左仆射的人发现,采购走的都是外省的商路,费了些时间,不过好在得了丞相与各位大人支持,两日前都运进京了。论起来,真辛苦的是他们,我不过是往来传个话罢了。”
风依云皱眉道:“你可真是……这些里里外外分明是你联络的,谦虚什么?都讲出来,告诉眼前这个没心肝的,你这些日子有多辛苦,多努力,好让她心疼你一点,少折腾你一点!”
说着风依云瞪了风临一眼,风临心亏,暗挪开目光。
“别这样说她了,”子徽仪心疼道,“论辛苦,她是最累的。往来奔波人哪里吃得消,我只能在这些小事帮一帮,已是……”
风依云道:“真是她卖了你,你还帮她数钱。”
“她不会的……”
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风临却是半个字也听不进了,满心喜欢,忍不住抬指轻抚他的脸庞:“怎么这么好啊。”
风依云道:“受不了!”便转身走。风临见他向西去,立问:“你到哪去?”
“我去找个东西。”
风临道:“去找什么东西?那里哪有东西给你找,是找东西还是找人!”
“不要管我,哎呀你别管我!”
“风依云,告诉你别——”风临正要严肃追过去,忽听后面传来梁佑元急切的唤:“太女殿下。”
风临姐弟立停,见梁佑元乘车急赶来,问道:“梁监?可是父亲有话?”
梁佑元快步上前行礼,面色凝重道:“殿下,奴有一事急禀。闻人侍郎在太和宫被逆贼刺伤了。”
风临身形猛顿,神色立变:“她怎会在那?谁让她去的!”
“她……”梁佑元目光闪烁,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她欲鸠杀净王。”
“什么?!”风临神情大变。太和宫今晚就是个饵,她一个文人又是重臣,在那如何脱身?
风临越想越急,声音陡高:“她人怎么样?”
“侍郎已去医治,殿下暂且宽心。还有一件事……”
“快说!”风临着急。
梁佑元皱眉暗看了眼不远处的顾崇明,压低声音说了句话。风临微愣,转头看向顾崇明。对方像是有所感应,一激灵抬起头望过来。风依云直到此刻才发现她在,不由微惊。
不知说了什么,风临也蹙起眉,神情沉沉须臾,对梁佑元点了下头。
于是顾崇明看到那个华服内侍官走了过来,对自己说:“请女郎节哀,两刻前,顾修容于太和宫前服毒自尽了。”
空无雷雨,顾崇明却像被一雷劈中,灰面彻底惨白。她一下子僵住,猛地张开嘴,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干裂嘴唇的伤口被动作扯开,渗出大缕血丝,她怔怔看着前方,半天才道出两字:“兄长……”
梁佑元谨慎地观察她面色,犹豫再三,道:“修容走前,有一句话托奴转告给你。”
顾崇明听见自己问:“什……么……”
“‘从今往后,你一点错都不能犯了。’”
顾崇明面如死灰定在那,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的眼一瞬间显出痛苦的茫然,好像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应对这种悲剧。风临心一紧,刚想上前,就看到顾崇明低下头使劲拉住身上那块披风布。
她紧紧裹住满是血迹的披风,呆呆呢喃,一大颗泪从眼眶中掉落:“还有小琪……还有……还有小琪……”
风临立唤下属道:“去缙王府把风琪接来。”
顾崇明喃喃着,忽地抬手捂住脸,嘶哑道:“你们处死了他!”
梁佑元就怕这句话,立上前道:“女郎,修容是在阶下服毒自尽,当时太和宫前内侍士兵皆可为证。皇夫顾及旧情,不忍惩处,原只是要禁他于宫内。”
顾崇明睁着血红的眼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
梁佑元眼眸幽深,良久叹息,俯身半跪在她面前,道:“女郎,今夜顾将军造反,顾修容在宫内应策,携卫昭仪欲带净王离宫。”
顾崇明眼睛睁得极大,耳边已是茫茫一片。
“许是修容怀愧,所以才……节哀。”
风临看着她此时模样,心中恻隐道:“你去和人一起,把风琪接回去吧。”
顾崇明摇摇晃晃站起身,忽地又跌下去,两手撑在地上,怎样也站不起来。
许是顾崇明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凄惨,连守备军的士兵都不忍心起来,有个被俘虏的士官挪上前两步同骑兵讲了什么,立马被带到风临面前,小心翼翼地对风临开口:“殿下,小郡君不在缙王府了,他已被我们将军送走了。”
顾崇明猛扭过头来,神情可怖,像是要绝望了一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士官瑟缩后撤,低声道:“将军在一开战时就让人把小郡君送走了。”
顾崇明惨声问:“送到哪去了!”
“西城门。将军说……”士官声音哽了下,“将军说如果她回不来,就让吴副将把人送到缙王那去。”
顾崇明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乌黑,她扭头看向地上尸首,不可置信道:“三哥就这么一个孩子,你把他送到风恪那?那王八蛋她在意小琪吗?你把他送去他还能活吗?!”
风临直接道:“青季,派人去追。”
“让我一起去吧!”顾崇明踉跄上前,“我得把小琪追回来!我得追啊!只要让我把小琪追回来,我养他,让他跟和那王八蛋断绝关系!我今后当牛做马,给你卖命绝无二话!”
见周围人似要劝阻,她凄声道:“我三哥就这么一个孩子!求你了,如果先太女也有骨肉,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风临的心突然被戳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毫无防备。
风依云看着顾崇明模样,刹那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姐姐,他胸膛猛像针扎了疼,出声道:“姐姐,横竖就她一个了,让她一同去吧!”遂上前搀扶道:“别哭,吾的马借你。”
风临垂眸,重重叹气,向白青季递了个眼神。白青季立刻会意,点了几个士兵,并上前拉起顾崇明。
顾崇明被从地上拽起,风依云唤人前来,将坐骑亲自牵到她手中。顾崇明紧紧攥住白马缰绳,血红的眼深深望了风依云一眼,张开已凝满血丝的嘴道:“殿下,今日您借马相助,我不会忘。”
她踉跄站起身道:“顾严松,如果小琪有事,我下地府都不会放过你的。”
顾崇明拽下那块沾满血的披风,低头看向地上尸首,这刹那她全无表情,仅剩的左眼像死透的池潭,“别以为死了就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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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崇明走后,风临急于去看闻人言卿,带子徽仪赶回了皇城,风依云则主动留下来与诸将帮忙,学着战后如何整理战场。
他虽是男子,但北骑诸将对此并无多大异议,反而对他颇多照顾,只是期间不免也问一句:“殿下金尊玉贵,为何要似我们这般拼命,刀兵凶烈,终归不是好事。”
风依云不觉间停下脚步,稍默须臾,正色道:“吾想成为像姐姐那样的人。”
魏冲问:“您崇拜她?”
风依云道:“是!”
他认真时的神色,与一人有一分相似,魏冲不禁和善笑道:“想成为太女那样的将领可是很难的哦。”
“吾会努力的!”
魏冲忍俊不禁,把他带在身边提点,风依云也学得很认真。
卯初时,东宫的属官们带人赶来,车马亦至,开始运尸。属官与魏冲诸将互通情报,整理伤亡人数,回去便预备调拨抚恤。风依云正在魏冲旁边听着,便见子敏文乘车急匆匆赶来。
在得知风临姐弟及子徽仪都无碍后,子敏文明显松了口气,留人在此等候京兆府的人手,遂往东宫行去。
眼见再没什么大事,魏冲便让风依云回皇城向风临复命,还命人再找了匹白马给他骑。风依云牵过应下,却并未立即回皇城,悄悄带两个亲随往西街去了。
通往西市署的大道比含元大道状况好些,但也有不少尸首,风依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凭记忆找到昨夜停留的地方,开始俯身搜寻。
慕归雨看到他时,他已在地面翻好久了。
风依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很认真,寻寻觅觅半天,终于面露喜色,从地上捡起两截细长条的东西。慕归雨微怔,走近了才看清确是两段断箭,箭杆的断口很平整,像被刀削断的。
察觉有人走近,小皇子抬起头,俊俏的脸露出丝意外,“慕大人。”
“殿下。”她行礼直身,“断箭无用,您捡它做什么?”
慕归雨笑盈盈地看着他,风依云忽觉得心脏发紧,他手心生出冷汗,为将要做的事而紧张,使劲握住手中断箭。
慕归雨自然看到了,俯下身自然地伸出手道:“箭尖锋利,殿下还是把它给臣——”
“不给!”
许是紧张,风依云的声音略大了些,慕归雨那双笑眼明显地顿了下,风依云回神觉不妥,掩饰般说:“无主之物,谁捡到就是谁的。”
慕归雨收回手,寻不到理由驳他,摇头轻轻笑道:“哎呀,这可真是……”
两截箭握在手中,硌得他心发紧。将出口的话搅得他心狂跳,不得不更用力地攥握箭杆,让自己镇定。慕归雨显然发觉了,似想询问:“殿下?”他一下子抬手打断。
心咚咚狂跳。
风依云目光灼亮望着她,说:“慕霁空,吾有话想说与你,这话吾也只会说一次。”
慕归雨似乎感知到什么,渐渐敛了眼中笑意,正色端立,沉静看着他。
风依云微吸一口气,望着她,双目亮如启明之星,迎着晨曦,一字一句,清亮微颤道:“慕大人,吾知你家中事,要不要休了他,娶吾为夫。做吾的驸马,皇姐不会再为难你。”
慕归雨双眼倏尔睁圆,那双天生的笑目此刻尽散笑意,带着丝愕然望向他。
她好像又站在悬崖边,只要越过去,对面就是世外桃源。
看似镇定自若的提议,可忐忑不安的心就藏在最后一句利诱。我知道你家的事,知道你过得并不好,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要不要娶我?虽然我也不是非要你同意啦,但娶了我,皇姐就不会再为难你哦。
聪明如慕归雨怎会听不出这点话意。能得到一位尊贵貌美的皇子的青睐,作为女子理当感到欢欣得意,然而慕归雨却感到一股痛楚自胸膛杀来,仿佛血肉被一双手撕裂。
她愣了下,低头寻找,发现疼痛来自于心。
他的婚事、他的情意该是这世间最贵重之物,该是旁人拜着求着才能恩赐一点的东西,而不是在这里用免死之恩诱惑别人答允接受。
明明这些年她不惜万金、担杀身之祸也要将皇子扶捧在高台,可怎么此刻好像是她把他拽下泥潭?
她真的有点恍惚了。怎么可以?
慕归雨三个字,是一片泥沼,一笔烂账。
而他如此干净,美好。
那年红墙宫道,他一把彩绸伞点亮她干涸的眼,从此,她的目光再也没离开他。她内心有一块地方被人以丑恶摧毁坍塌,连她都以为此生再不会如常人般拥有情动的能力。
可他随手在她已荒芜的心洒下一颗种子,它在那个灰暗的废墟生根,发芽,在连主人都未察觉的时间里探出地土,迅长成一棵琉璃树。
无知无觉的数载时光里,根系深扎裹缠心脏,逐渐高大,枝繁叶茂。此时回首方惊觉。
淤潭之鸟,在断翼后望见了梦魂之山。
当喜当悲?
为何偏偏是现在。
慕归雨牵唇勉笑,唇齿尽是苦涩。那个皇子还在等她的回答,她不可以晾他太久。
慕归雨抬起头深深望着他,像要把他此刻模样刻在眼里。
风依云的心骤然紧绷,在狂跃的心跳声里,他听到了她的回答——
“既婚之身,无颜尚帝子。”
慕归雨后退一步,抬起血淋淋的手,向他深行一礼。
心跳一下被人摁断,耳边再听不到什么声音,血与街都静得可怕。
风依云攥紧断箭,说:“这就是你的回答。”
慕归雨没说话,举着行礼的手,深揖下去。
蒙蒙亮的天光里,血顺着她长指流淌,一滴滴落至地面。风依云望落下的血滴,望了很久,直到眼睛泛酸。
风依云听见自己问:“你是不是觉得吾是因一时冲动,才与你说的这话。”
慕归雨道:“无论是否冲动,臣的回答都不会变。”
“无颜尚帝子。”
“吾明白了。”风依云站在漫天曦光之下,扬起面容,双目虽已泛波,却仍飒然应道:“你既无意吾便休,自此情分朗清,只是恩人友人。大人救命之恩,吾会报答。”
此时云淡日影,曙天将白,无数道细光自残夜余云穿洒而下,仿佛晨光细雨。风依云在光雨中淋得明亮晶莹,说完这番话,冲她大方一礼,毫不扭捏纠缠,握着那两截断箭转身上马,便扬鞭奔向皇城。
皇子身影如流星飞去,不再回头。锦甲白马的背影化作一点华光,映在慕归雨眼中,随着离去的马蹄声,光星从慕归雨眼瞳中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道上一下子空了。
烟尘如纱扑来,吹动道上人衣角。慕归雨缓慢垂下眼睛,扯动嘴角,望着地上血污与烟尘,默然微笑。左手血液顺着手指淌下,滴在她的影上。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尘埃落定,人影无觅。
许久后,东宫属臣来寻她,见她模样不禁惊讶,上前询问:“大人您怎么了?”
慕归雨低着头,轻轻笑道:“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