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日出,夜隐天明。
随一声晨钟撞晓,天光大白。金色日光自苍穹洒下,照亮皇城,殿上琉璃瓦折射晨曦的辉光,流彩如河,阶下是血的海洋。满宫暗红中,子丞相与属下站于玉阶,目望朝阳,等待储君的降言。
前方徐雪棠匆匆前来,行礼复道:“太女已准,令辰初下告。”
子丞相点头,目眺皇城,微笑对属下道:“辰初后,无论朝野内外,我都只想听到一个说法:顾谢兴兵逼宫,陛下劝降未成,太女不得已,于含元门痛除逆党。”
“谨遵钧令。”中书侍郎一众行礼,复问:“丞相,净王如何处置?”
子丞相说:“押去刑狱。”
中书侍郎有些犹豫,委婉道:“这样处置是否……净王毕竟与殿下是姐妹……”
“什么姐妹?”子丞相目望皇城,嘴角笑淡如水,“先太女早就不在了。”
甲兵至宫,擒净王赴狱。
镣铐扣腕,这个十二岁的皇女像过往诸多皇女一样,在一场野心的赌局后,跌为龙椅的囚徒。
在被押离皇城时,风离与武皇巧遇而过。像是有意安排,她离皇城的路恰是含元大道。
在相遇的那刻,含元门下的皇帝明显睁大了眼,那双混浊凝滞的凤眸于刹那活了,盛满诧异、不甘与耻辱。她仿佛在为风和所遭遇的对待而感到心疼耻辱,然而对方却并不。
风离坐在囚车内,于层层擒押下看向她,露出了个笑,熟练挤出两个梨涡,十分乖巧,就像以前在惠兰宫中对她笑的那样。
这一别或许再难见面,在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刻,她选择吐露一点真心,“母皇,有件事吾想告诉您。其实吾根本不喜练字。”
武皇骤然睁圆双目。
阳光下,风离露出点轻松的样子,望着她笑道:“母皇,您搂吾的每一次,吾都想吐。”
刑狱的光景并不好,风离第一次来,但也很快适应了。经史课上曾经讲过许多故事,失败的人就会遭受这种待遇。
牢房是单间的,石墙暗灯,无窗,一张床摆在西面,正南是钢铁的牢门。风离带着镣铐刚坐上床,便见到一队士兵拖着一个绸袍妇女进来,那女人血淋淋的,污发遮面,狼狈不堪,但风离只一眼就立刻跳下床,跑到牢门处唤:“王傅。”
谢元珩被关在她对面的牢房,这对师生像是被有意安排相会于此,为高傲的文士施加名为失败的辱刑。士兵把她丢在地上,转身锁门走了,谢元珩慢慢爬坐起,半靠石墙垂下头,再也未动。
风离说:“王傅,您来了。吾就知道您会来的。”
她抓着铁栏,睁大眼睛望谢元珩:“您教的,吾都牢记了。‘她性重情而心软,遇事难断,但有变故,勿慌勿躁,只消顺承安分,勿轻辱于她,便会无事。届时伺机而动,以待搭救。’吾做到了,吾做得怎样?这次您会给吾批优吗?”
对面没有回应,只发出沉重的呼吸声。长久的沉默中,女孩再次开口:“王傅,您那么聪明,能不能解答吾一个问题。”
“吾是谁?”
她扒着铁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地上人:“他日史官提笔,写到吾时,她们会唤吾为风和,还是风离?”
话音打在石壁,折返回来,抛出的问题最终散于半空。牢房死寂,回答她的只有一声低过一声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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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正门处,沈西泠快步寻到正巡察的乐柏,低声道:“殿下口谕,命你带亲卫全城搜寻谢燕翎。”
乐柏领命,仅有一处为难,问:“若寻到了,该如何办?”
“呆瓜,殿下说的是‘搜寻’而非‘搜捕’,还不明白么?”
乐柏恍然:“明白了。”
两人说话间,见宫道行来一人,衣袍蒙尘,左手缠着包扎,仪表略显狼狈。沈西泠正奇怪何人,便听乐柏唤道:“慕大人。”
沈西泠一愣,眼神微妙地看去。慕归雨无视之,走到近前问乐柏:“殿下可在?”
“刚备车往太和宫去了。大人是有事?卑职去和殿下通报一声?现在兴许还没走。”
“不必了。”慕归雨垂眸道,“我来探望下闻人侍郎。”
乐柏听后唤来人引路,慕归雨道了声多谢便走了。沈西泠与乐柏对视一眼,无声望向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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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嘉福门处。
风临与子敏文、李思悟有话未聊完,子徽仪与寒江先至车马处等她。
京兆少尹欲禀昨夜事,急请示下,听闻太女在这里,便劳人带路匆匆赶来,谁料到了嘉福门未见到储君,反而望见一位清美绝伦的少年。在看到他第一眼,京兆少尹便知道他就是那位公子。
子徽仪本就绝色,这容光一为浅金所映,更加耀眼,其丽过极,甚至有些刺目了,稍多瞧一会儿,便看得人神魂晕眩,心绪难宁。
她原不过是打算瞄一眼,谁知竟一下定住,看得呆了。
日光下,雪衣金袍的少年静立门下,宛如一支玉节金竹,韶姿清举,朗朗而辉。她越望越难移目,仿佛神魂都被吸了去,脑海空空之际,两颊自热,心音奇乱。
“他很美吧?”
一个声音猝然在耳畔响起,毫无预兆,京兆少尹心惊,回头便看到了风临的脸。她当即魂飞魄散,仓皇捂耳逃开,站在那惊惧道:“太、太女……”
风临仍以微微俯身的姿势站在那,微笑垂眸,片刻后,她才慢慢直起身,一寸寸挪目看向对方。
她弯起眼,笑问:“要不要为你们引见一下?”
京兆少尹当场跪地,满头大汗道:“卑职怎有那等尊荣!”
子敏文自后缓慢走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此人一眼,复望向子徽仪。他还不知发生何事,正疑惑地望来。
风临笑望不语。地上人愈发恐惧,李思悟见状硬着头皮走来:“殿下,许是京兆府有急事来请示下,不如问问?殿下……”
许久后,京兆少尹才听到那一声:“起来罢。”
远处,子徽仪见风临笑意温雅地与官员交谈了几句,遂在众簇拥下走来。白青季诸将辛苦一夜,已去休息,两班将士换班,现下跟随风临的是另一拨部下。
往车处走的几步路,风临与子徽仪闲聊:“你明明穿金也很好看,为何平日里总着素色?是喜爱吗?”
子徽仪摇了下头,甚为平淡道:“也不是,我对衣着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准备什么就穿什么。”
二人都未用早膳便离东宫,寒江怕他们饿,在人套车时火速备好了点心摆到车中。二人登车时,只见厢内桌案上已摆上一碟蜜心玫瑰酥,一碟香炸脆虾球,一碟酱牛小卷饼,两碗桂蜜稣酪,一壶蒙顶石花。
风临忍不住笑,拉开车窗对寒江道:“好内令,多谢。”寒江一听又泛起泪,又不好在将士属官面前提她的伤,只好追在车旁叮嘱:“殿下可别饿着肚子,全都要吃完啊。”
风临点头应下,也是真饿了,一坐立刻拿筷开吃,还给心上人夹了许多。子徽仪刚在东宫趁更衣间隙偷偷饮了药,胃痛虽有缓解,但还是吃不下东西,又怕风临起疑,略咬了两口作掩。
他注视风临吃东西的样子,心内涩疼,默默为她倒了一杯茶放到手边。
车马渐出东宫,向太和宫去。
一路上,风临总时不时地看子徽仪,咽下一口,就看他一眼,自个儿笑笑,再夹起一块咽下,又看看子徽仪。
看着碟上食物飞速下降,子徽仪若有所思,半晌,认真地问:“殿下,我真的很下饭吗?”
风临笑望他,把虾球放进嘴里:“嗯。”
她仔仔细细把食物咽下,使丝帕擦干净嘴,才道:“原以为你在人前不好意思,怎么现下只有我们了,你还不唤我的名?”
子徽仪执杯之手微顿,片刻后才道:“那样不好。”
风临笔直注视他,目光俨然沉了几分,却没再追问下去。
及至皇城太和宫,风临与子丞相、平康会面。皇夫体力不支,梁佑元陪同其回栖梧宫休息,宫内事由平康负责禀告。
在问及闻人言卿之事时,平康呈上了一个小药瓶,里面还残存着些许药液。风临接过,打开闻了下,觉得味道有点怪,皱了下眉,随手交还平康。
入殿厅交谈之际,子丞相状似无意提起:“陛下似乎还在含元门。”
风临淡淡笑道:“陛下受惊,久居此处,于龙体无益啊。”
子丞相会意,微笑道:“是,臣知道有个地方,甚宜龙体安养。”
风临转过头,笑望她道:“不知丞相是否与孤心有灵犀?”
二人相视不语,片刻后齐笑。
随后二人互通情报,商议了下后续对策,并初步拟定了对谢氏一族的处置。风临暂将谢燕翎摘出,要等见人审过后再发落,子丞相没发对,只是告诉她:“虽然此女昨夜确实率人帮了殿下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前往含元门的虎贲军又有多少是她管辖的士兵?”
风临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道:“见到人再说。”
这一夜过后又有许多官位将变,二人也浅议了几句。门下省的主官一直空缺,为的是什么,子丞相心里很清楚,照理她应当提提,但空着于她于殿下都无害处,便任之好了。
子丞相议罢离开,至中书省,下属来禀事时问了一句:“有消息自东宫传出,侍郎的,要不要拦?”
她停下脚步,细细听过后道出二字:“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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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雅室。
慕归雨随寒江进门时,闻人言卿正坐在床上看书。
闻人言卿以为有客,平静抬头,见到她时不由一愣,直接咳了起来,问:“你怎么搞成这幅模样?”
慕归雨扫了她一眼,道:“彼此彼此。”
寒江引屋内下人退去,屋内稍静,慕归雨也不近前,就在窗边椅坐下,远远地望向她问:“办砸了?”
“办成了。”
床榻之上,闻人言卿苍白的脸浮出一丝笑容,在纱帐影中,那笑容若夜下林花,病丽幽艳:“两年内,请聆王丧。”
慕归雨并不意外,仅摇头叹息:“你这扮蠢的嗜好何时能改改?”
“改不了了。”闻人言卿咳了两声,笑道,“从前恨受人轻视,现在却越发享受了。越轻视我,我刺出的刀子才越利。”
慕归雨没再多言,起身向外,只说了一句话:“小心惹恼了她。”
闻人言卿弯唇一笑,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微扬起头道:“她才舍不得呢。”
慕归雨身形停顿,半晌才回过头来,“佞臣。”
闻人言卿笑望她:“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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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西,含元门前,户部尚书周厚德站在道中,震惊呆望着眼前景象。
她自认不算愚钝的脑袋中,此时是茫然一片。
发生了什么?谁来了?谁走了?谁又没了?
在惶惶一夜过后,周厚德焦急捱到天亮,急车赶往此地,在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弄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弄清楚后,她脑袋中剩下的只有震惊,目瞪口呆的震惊。
两支军队起乱,驻军围攻皇城,这样天大的祸事,到天亮就结束了?
一夜平乱……?
太过震惊,以致周厚德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迎面扑来的血腥气和周围不断运尸的车都在告诉她:是真的。
很多人也许还来不及搞清事情是什么,她就已经结束了它。
愣神之际,宫门大启,一辆轩昂大车自含元门驶出,停住,风临从车门后现身,对奔来的魏冲点了下头,低声交谈。
就在此时,那个太女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周厚德脊骨处猛地似被雷劈过。
周厚德突然陷入一股恐惧之中。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集合武皇皇夫所有才能的人,站在面前。武皇的谋算、心机、聪慧、狠决,皇夫的智敏、隐忍、仁悯、果断,皇家天然对政治斗争的才能,以及上天所赐恐怖的文才武运。
在此人的肩上,即将承起国朝江山。
这个继承了父母所有头脑与容貌的皇储,她将带给武朝的会是什么?
周厚德忽地浑身战栗,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向天祈祷。祈祷些什么,她也不知,只是一味地求,仿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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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门起乱的消息终于在不久后传播华京,进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散播往四方州域。
华京当然震动,整个国朝都震动起来。
这短短一晚所发生的惊闻太多,不仅仅是忠字当头的顾严松率部逼宫,太女风临神兵天降,一夜现身皇城平下此乱,也当真令人诧异,更不要提左仆射兴变、羽林军围宫、顾严松自刎、顾崇明言戮亲尸、闻人言卿欲毒净王、慕归雨调囚犯擒人等等骇人听闻之事。
得知消息魏泽已是五雷轰顶,同在京中的月惊时更是紧迫至极。而她如临大敌的原因仅有一个——这些事件,她统统没有参与!
这不仅意味着她在姻缘上后人一步,也意味着在权力圈的边缘化。
书房中,月惊时咬牙切齿道:“这帮人……都是猛将啊!”
她撑着桌子站起身,紧紧攥住扇子道:“我须得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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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举京震动的时刻,向来笑处风波中心的慕归雨却一反常态,避了所有事,回家去了。
慕归雨归园至院后,把冠一丢,丢下一句:“谕至唤我。”便关门回房,似一捧灰甩洒在床上,倒头睡去。
她得到了态度,再无牵挂,就这么睡了,可她忘了风临要的态度还没有给。
也许是纷沓而来的打击令她短暂丧失了智慧,也或许是烧成死灰的心此刻真的无力去思虑周全,机关算尽、聪慧过人的慕大人在今天犯了一个失误。
但偏偏就这件事不可错。
她不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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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霁空呢?”
刑部官署公厅,孟品言翘着二郎腿看面前的刑部郎中,冷笑道:“我们内卫府那块金令,也该还回来了吧?”
刑部郎中露出个标准的微笑,道:“我们大人往东宫禀事未归,或许暂时回不来,巡使若有事,可以告诉下官,下官代为转达。”
孟品言脸色着实不好,但也不便发作,久等不见人,只好憋着走了。及至刑部外,她与下属看着往来押送人的车马,心中好大不痛快。
孟品言阴恻恻笑道:“我怎么像是砸吧过味儿来了呢……我们内卫,怎么好像成了她的狗了?”
一旁下属不敢乱接话,小心陪着。走了两步,自东驶来辆车,孟品言正不爽,问:“那是谁的车?”
下属眯眼望道:“看制应是朝内四品大员……车壁五叶青竹纹,闻人氏的车驾,应是那个闻人侍郎。”
孟品言抬头瞄了一眼,脸色难看地嗤道:“呵,那一刀没给她捅死啊,她到这来干嘛。”
下属四下环顾,低声附耳:“听说昨晚她自作主张去对净王动手,惹了太女不满。”
孟品言表情微顿,看向她问:“御前的消息?”
“御前的消息。”
孟品言内心隐秘的焦躁被抚下,她扬嘴角,露出过往那种得意而阴寒的笑:“这武朝谁都倒了,咱们内卫也不能倒。那位置上坐的是谁都不打紧,谁不想有把顺手的好刀?”
她眯眼看着从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文官,咧嘴笑道:“瞧着吧,咱们内卫显能耐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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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风依云在照看过父亲后,前往定安王府办事,到地方不久,有个脸生的骑兵前来寻他,将他的坐骑也牵来了。
行过礼后,那人同他说:“殿下,顾女郎昨天骑马追赶一日,最后知道追人无望,从马背上昏跌了下去,崴伤了脚。她现在下不了床,拜托我来还马,要我同您带几句话,她说谢谢您借她马,从前对您说的话多有轻佻,但并无不敬之心,请您原谅。这份情她永欠着您,日后无论什么事,您只要言语一声,她必会来帮您。”
那人说完将马递与一旁侍卫,风依云怅然牵过马,默立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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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余下时间,风临都在处理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子徽仪一直在旁默默陪她。
一时辰后乐柏带人在虎贲军官署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谢元珺。
近晌午时,乐柏在京南找到了躲藏的八百余名谢燕翎部虎贲军士兵,却不见谢燕翎,询问其去向,诸兵皆称不知。
正午时分,法司及东宫擒捕尽翊国公爵府人员,谢氏掌事人,族称谢老太君之谢梦梁,在过程中拒不受捕,搬出家中祖传丹书铁券,执意要面见太女。
众官为难,派人急请示风临,风临道:“丹书铁券不恕大逆。”遂命将其族人押入牢中审问,谢梦梁本人关进三品院中等候处置。
其后诸多琐事,尤为繁巨,风临纵使内功打底,一日下来仍觉疲惫,何况子徽仪?
将至傍晚时,他脸色已经很差,风临忙命其归王府休息,他这次没有推拒。
但休息并未让他好转。
子徽仪昨夜刺激过巨,痛心未解,惊忧之下,于当晚发起烧。
待风临夜里赶回王府时,子徽仪已经发烧睡去。
他神智昏沉,寐中不安,秋怀慈给开了镇惊丸与安神汤,服下后稍有缓解。风临细细问过后,久久不言。
论起来只是场小病,然风临的反应却十分反常,坐立不安,于映辉殿门前来回踱步,一刻无法安生,脸色竟比生了病的人还要差。
彼时风依云正巧未回宫,得讯前来看望,自风临反应中察觉异样,兼之本有意见,遂引她去私谈。风临未拒,二人来到映辉殿后方庭院谈话。
时至六月,庭内花草都在精心打理下欣欣向荣,然唯那棵巨大的凤凰枯木,仍不见绿意。
二人刚至庭内,风依云便开口道:“姐姐,他本就大伤初愈,你怎忍心这样折腾他?”
“他身子还未养好,你便委他重权。是,他一回来你便将权印交予他,这是你的宠爱,可你是否忘了权力与责任是并行的?他现在的身子能否担得住?”
风临背对他,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他显出痛惜道:“自你离京后他一日也没有闲过,白日学理宫务,设法在六局安插人手,辨理账目,与宫外能搭上话的官员联络,打听你的情报,晚上就挑灯背武律,背宫条,一刻不停。你出征他自觉帮不上忙,就主动担负起后勤,只求能在你归京后帮一点事。选人,备药,组织车马,保密缄口……你今晨看到宫内来人不过一刻,却是他数日来不眠不休才熬出的结果。”
“我以为你在宫内安插了人手,定也会知晓这些,会心疼他一点,谁料你一回来就把他带到险地,要他去城门上看人厮杀,看你厮杀!你难道真就不心疼?”
风依云叹息一声,道:“姐姐,我非是指责你,我也知道这世上最疼他的便是你,可你这回做得真的不妥。我越想越觉得怪,尤其是那个人……你到底为什么把他和她放在一起?你明知道那人嘴里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你为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倏尔睁大:“难道你是故意的?”
话一出口风依云自己都惊一下,求证追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面前身形猛地顿住,片刻后道:“没错,我是故意的。”
黑夜下,她慢慢转过身,随着回头,月光一点点照亮她的脸,在望到那双凤眸时,风依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风临转身看向他,眼尾隐红:“依云,你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狠!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她走向他,手指向虚空:“那么高的墙,那么烈的毒,说跳就跳,说吞就吞!生死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自己的命当筹码,摆在称上衡量,只要他认为值得,立刻便换。”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很难看的笑,“你知道他换的是什么吗?是我的命。”
“很可笑是不是?居然会有人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
风临眼圈已经完全染红,望去如火焰燃烧在她眼中,她一步步走近道:“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在乎我的,那我就要拿我的命逼他。”
“不错,我知道那个人会说出什么话来,我也知道会吓到他,我就是要他看着。”
风临眼中闪过丝疯狂,笑道:“就让他站在那人身边,亲眼看看我置身险地时,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怜我。没错,我就是用她刺激他,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把我丢下后,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如果他走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爱我!”
“我要让他再也不敢抛下我!”
宁夜静怡,风依云却觉有一道闪电自头顶劈下,劈得他手脚俱麻。震动令他无法轻易说出话,无论是劝还是责。在迎面而来的诸多话语中,他恍然发觉什么,惊讶看向她,问道:“姐姐,你难道是想让他怜你?”
风临身形一顿,站在夜下扯起嘴角笑问:“怎么,不行吗?”
小皇子兀似被钉在原地,怔怔看着她。她反常的缘由,一切疑惑不解,风依云都从那惨淡黯然的笑中得到了回答。他再无法说出一个责怪的字!
风依云酸楚万分,怀着痛惜道:“可是姐姐……没有感情经得起这么试探啊!”
对姐姐的真心关切,令他克服了对那双凤眸的巨大恐惧,风依云迈上前一步,恳切道:“你带着问题一遍遍在他身上索要同一个答案,怎么保证次次都得到如意回答,万一他某次选错了呢?你怎么办?能承受住吗?人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失误啊!”
风临后退了一步,眼睛直直望着他。
风依云问:“若他选错了,你难道要因此否定他的感情吗?这不公平,姐姐,你明白这是错的啊。”
风临双眼死死盯着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他面前,于黑夜中俯视他,一寸寸扯出微笑:“可怎么办?我控制不住。”
“姐姐……”
“依云。他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
风临凤眸圆睁,一动不动地俯视他,笑道:“如果不给,就让他给。”
风依云突然毛骨悚然,心慌出声:“姐姐——”
“你累了。”
风临打断了他,似笑非笑道:“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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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依云最后是怎么走的,风临其实不知道。她心思完全被那些话占据,没有送弟弟出府,转身走回了映辉殿。
映辉殿也将入睡,灯树都被压了烛光,两侧落地凤首吊灯昏昏吐光,窗影交错,大殿浸夜,越向里走,越幽暗。
寝殿内只有寒江一人守殿,看到她回来,便悄悄退了出去。风临沉默走到床边,子徽仪就在纱帐影中昏睡,发烧使得他的睡颜并不安和,眉心隐隐约约蹙着,刺得她眼睛疼。
风临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在偏厅带回的诸多行箱中翻找着,没一会儿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件闪光的东西。
那是条精致的金链手铐,色泽鲜亮,显然是新制的。风临两手紧紧攥着链身,走到床前,比向子徽仪。
她双手不受控地发抖,金链在半空发出激烈响声,一寸寸艰难靠近,就在铐链将要触碰到他手腕之时,风临突然变色,一把狠丢开链铐,抬手照脸便是一掌!
刺耳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殿门外立即传来寒江匆忙的声音:“殿下怎么了?”
这一掌用了全力,风临脑袋嗡嗡作响,使劲扯着嘴吐字回道:“没事,东西掉了。”
“真的没事吗?”
“真的,你睡吧。”
寒江犹豫了会儿,将信将疑地退远。
风临大口大口喘息着,无比痛苦地捂住脸,默立许久后,慢慢转身走回床前。她掀开轻纱帐,纱影如烟两散,现出他的睡颜。
风临垂下手,在床前蹲下,伸手向前缓慢地握住他的手,慢慢将他的手拉来,将额头贴在他指尖,她颤声道:“徽仪,都改了吧……”
“我想与你终老啊……”
许是那几声殿下传入耳,昏睡中的子徽仪忽地深深拧起眉,显出痛苦的神色,脸白如水洗,嘴唇微弱地动起。
风临虽满目伤意,但仍马上起身拿起他额前湿帕更换。她走到桌边,将白巾在盆中浸湿,快速拧干,隐约听到床帐中有声音,快步折返,将凉帕覆在他额前,屏息静听。
子徽仪满身冷汗,发丝湿绻在脸颊,紧闭双眼,哑音呢喃:“殿下……别去……”
仿佛陷入可怕的噩梦,子徽仪全身都显出抗拒,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无意识地攥紧绸被,就像要拉住谁,“别……”
风临立刻将他的手指小心地拉开,一边轻放,一边安抚:“不去,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子徽仪眉头稍松,只是面色仍然不好。
殿内安静了片刻,风临坐在床边静静看他。因发烧出汗,子徽仪像从水中刚捞出来的白睡莲,晶莹而脆弱,乌发缱绻在他鬓边,每一缕都似工笔勾画,黑秀濡丽,动人心弦。
她忽地心中微动,低俯唤了声:“徽仪。”
床上人昏沉着,迷迷糊糊地回应:“嗯……”
风临黑瞳盯着他,缓缓俯下身,以温柔的语调问:“你喜欢七年前的殿下,还是现在的殿下?”
月忽隐于云后,大地倏暗,华殿沉夜。
锦纱帐上女子黑影缓俯,携夜迫近,压向床上毫无觉察的少年。夜静得可怕,大殿在微微颤抖。
四下漆黑,他微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风临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在寂静中,子徽仪轻轻阖动嘴唇,道出了几个微弱的字音:“不是……同……”
风临低头凑近:“什么?”
“那不是同一个人吗……”
风临静止于床侧,耳畔话音丝缕散去,只剩他的呼吸声。
她睁大眼睛,慢慢坐直起身,转头看向他,静了片刻,忽于眼中迸发出极巨神采,千万朵烟花绽于眼中,炸得她脑内轰鸣。风临猛地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吵醒他、握痛他,飞快地收回来。她骤站起身,两手在半空中激动地无声摆动,一团火在胸膛熊熊燃烧,顿了顿,突然疾步外奔,一口气来到阶下广庭。
“哈哈哈……”紧咬的齿关溢出声音,风临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终是控制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巨大笑声宛如狂鸟飞旋殿空,寒江被吓得心要蹦出来,立刻出殿,一步三阶跑下来,走过去刚想张口询问,便见到风临红得像流血一样的眼睛。
寒江顿住,猛变色奔上前:“殿下……!”
风临望到寒江时才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咽下声音,捂住嘴巴,可笑还是摁不住,它从唇齿中爬出来,从指缝下挤出来,裹着湿寒的血意,张开双臂往空中奔跳去。
寒江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焦急去拉她的手:“怎么了?快给我看看,是不是又……!”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寒江心急之下使了劲去拉,可未想到拉下她手的瞬间,看到风临在笑。
寒江愣住:“殿下……”
风临道:“寒江,他说我是一样的。七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
寒江忽被刀子捅进胸内,一刀剌尽五脏六腑。
“我在徽仪那里不会输。”风临眼睛通红笑道,“我不需要很努力,也不需要拼命,他不会让任何人打败我,哪怕是‘我’。”
寒江定定看她,在听完这句话的那刻,一大颗泪就从眼眶滚落。已经红肿的眼睛难以承受悲伤的重量,但寒江不顾,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淌出,哭得那样伤心。
风临问:“寒江,我是谁?”
寒江泣不成声:“小殿下,定安王,镇北军统军大都督,北疆建节节度大使,骁骑营云麾少将,凌寒府领知州,正一品御州镇北王,东宫太女……奴之王君……”
风临抬手轻拭其泪,道:“对,都是我。”
“全部,是我风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将寒江泪水擦净,拉住对方的手,迈开步伐,在漫天繁星中向着映辉殿大步走去。
翌日,在破晓的第一缕日光刺进殿内时,坐于紫宸宫的武皇缓慢动了下手。
武皇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头上的发原只是几缕白丝,如今已灰了大半。昏暗的殿室像个狭窄的匣子,昨日的至尊装在其中,蒙尘的龙袍裹着行尸般的身,金冠压在一堆枯草上,草下的双眼目色混沌,滞望前方。
年少太女的脚步声像惊雷,震醒这座暮色之匣,震动牵动龙座,灰发的皇帝也抬起眼皮,看向了前方踱来的骨肉。
门扉启,玉冠金袍的身影裹着朝阳,一步步踏入堂中,像一把雪亮的玉具金装剑。
真是耀眼。
武皇眯起眼。
真是刺目。
她站在那里,灵光璀璨,尽是年轻风华,发是黑的,脊梁是直的,一双眼寒亮地扫视过来,眼珠黑白分明,亮如电炬,负手踱行,款步而来,举手投足尽是气血生机。但武皇偏偏好像透过那身金袍看到她裹藏的伤痕,狰狞的疤如荆棘裹住她心脏,缠绕她的咽喉,一生都别想逃脱。
武皇突然笑了。
她昂起头,做出轻蔑的神态,仿佛回到了她的龙椅,如从前千百次那般从对方身上挑出弱点,挑在刀尖上奚落:“任谁都看得出你从哪来。”
风临回之一笑:“孤何曾想瞒?”
武皇讥笑:“你是没瞒,只怕全天下都知晓你耽溺何人,软肋何处。”
风临平静还言:“难道要像你一样,爱如同没爱?”
武皇嘴角沉下,忽而失去了兴致,道:“情情爱爱的也差不多够了。直说,将朕困于此地何意?你休要忘了,朕仍是一国之君。”
未想她听后却是笑了。如视愚人的笑。
风临抬起手,在她掌中握着一卷华贵锦轴。
她道:“你曾经给过孤三道圣旨,今天孤也给你一道。”
她把这道锦轴在其面前展开,当她离开时,身后是那人震耳欲聋的咒吼。
风临手握圣旨踏出紫宸宫,在晨晓中眺望前方,曦云于空盘旋,压向国朝。
阴谋,背叛……没有什么能杀死她。
她将是盘旋于武朝的新龙。
她将手握华京,目视四海,横空齐日的是她的欲念,盘踞疆线的是她的野心,她将逆鳞示与天下,九州仰目,触之即死。
宣文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帝龙体抱恙,退居沐芳山行宫疗养,军国大任悉数委与太女风临。
后世将这一日视作宣文政治的结束,也是定安时代的开始。
风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