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荆州,明雨纷纷。
走几步路便能看到家家钟爱的石榴花,在明雨中开出一地碎红,石榴花艳,石榴籽甜。新鲜翠嫩的草坪里时而见到突兀的白色,凄惨惨的,那是悼亡人的纸,通往冥界的信,承载着人们心中的思念与心事。
溯流光负剑步在明雨中,回想着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禁不住摇头嗟叹。
寻常的雨自然是淋不到他,但寻常的蠢事却使他烦忧——
这些天我到底在干嘛?东奔西跑,东打西找,找啥呀找?放着自己手边的一大堆事情不做,竟瞎折腾跟着那帮人不明就里地硬是要找个孩子结果性命,简直荒唐至极!自己才刚继承父亲衣钵不久,急于求成,恨不得立刻找个契机名扬天下,硬是去挤圈子乱混,结果混了个一地鸡毛,啥也没捞着......
原来宗主也有烦恼。
时不时路过的旁人见这修士如此闷闷不乐,只道是家中忽然出了什么变故,纷纷咂舌嗟叹以表同情。
溯流光:?我?????
我还不至于颜表至此。
“在想什么呢?”
忽闻身后一声探问,溯流光先是一愣,而后更是一愣——瓯越???
这小子跟踪我?
许是略微猜到了这点心思,瓯越急忙偏过脸去看一旁的风景,神情淡定道:“别误会,路过。”
溯流光:......
其实,眼观当下天下分崩离析的这种局面,与暗阁阁主交好定然不会是一件坏事,只不过,此人太过神秘,不知根也不知底,让人心中留有几分不安。
别看溯流光心里一顿丰富撕扯,这人外表却管得甚严,除了略微眉间嘴角的微表情外其实也算是没有什么表情。
男子汉大丈(装)夫,不苟言笑。
此时一青一黑,一前一后,步于纷纷清明雨中,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摇变食人村。
黄鹤楼就在不远处,眺目可掇,高松樱木掩映之中。“目極天楚”四个大字立于最高的楼宇之上醒目可见,还有一些白墙灰瓦的江南建筑缀于坡下,隐约可见。
两个大老爷们行在路上,就只是行在路上,没有话讲。
溯流光几次想拨开话匣,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黑石头”,碰壁,讪讪回收。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来人呐!”
正在此时,一声猛烈急促的呼救生生击破二人的尴尬壁障,溯流光闻声二话不说翻身跃前,原是一个大湖,水中正见一人扑腾,浪花激起,桥上有人呼救心急如焚,还围了许多手足无措的路人忧心忡忡。
只见溯流光脚下生风,三下轻点,那落水之人就已被他抱在怀中。
不是他甩帅,是人家本来就帅。
瓯越立在一旁,不动声色。
溯流光将手中女孩安然交回。继续往前走去,他要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是随便走走,顺便跟身后的阁主大人熟路熟络。不,准确来说是熟络关系为主,溜达为辅。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朋友?
可没有永远的朋友。
瓯越:“连走路都能掉进湖里,如此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傻子,救他何用。”
没有疑问语气,直抒胸臆的批评。
见他忽地主动开口,溯流光心中有点小惊讶。
不问还好,被他突然这样直戳戳的兜头一问,溯流光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够准确。
见溯流光迟迟没有回答自己,瓯越冷嗤一声,只道是某人心虚答不上来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可真够累的。”连自己的行事逻辑都摸不清就要为天下行好事,结果往往是不明就里好心做了坏事。
不过后面这句是他腹诽。
他不喜像老太婆一样阐述冗沓的推理内容,他行事,凡事只讲结果。因为结果才是一个人行事效率与能力的最有力佐证。
只是一向爱出风头争强好胜的溯流光这下子乖巧得像一具任他摆弄的木偶。
任他摆弄的木偶?
忽地心中闪过一丝邪念,好为人师继续道:“天下祸患何其多,凭一人之力简直螳臂当车,不若省省力气去干点有分量的大事。”
溯流光受此教育立刻脱口反驳:“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始于累土,欲扫天下者应先从自己脚边着手。”
欲扫天下者应先从自己脚边着手。这里是荆州,清玄山下。
瓯越哈哈嘲笑两声,不依不饶:“如今天下大分,群豪相争,人人为己自私自利,你一个人还死守这所谓道义,简直迂腐之极冥顽不灵。”
越老师批评完,顿了一顿,许是人至激情处脑海中闪过一些古今人物之典例,继续大块口舌:“那些以为自己能够独善其身的蠢货,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溯流光见此人思想如此之污泞,不仅不羞愧悔改,反而自以为是,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独属于愤青的不满,抗争道:“就是人人都如瓯阁主一般的想法,天下才至于此。多一分恶便更恶,若多一份善,亦能更善,越是人人自危,越是不能泯灭良知!”
二人话匣不开则已,一开惊人,各执己说,两家争鸣。
聚精会神中,不知已过人家多少庄,忽听一群小孩坐在矮墙上唱歌:
“小时候滴民主路冇得那多人,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汉阳门的轮渡,可以坐船去(guo)汉口......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十年冇回家,天天都想家家(gaga),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哪一天能回家。铫子煨滴藕汤,总是留到我一大碗,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等她的外孙伢......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
小孩们排排坐着,耷拉的小腿肆意乱晃,仰着头唱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唱得开心,唱得开心就唱,无大人那么多争辩。
小鸟争鸣,不明就里的鸣;两家争鸣,立场不同的鸣。
人和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
溯流光听着小孩唱的歌谣,这是荆州本地的民谣,他的地盘,他的歌,他企图借此聊说,扭转先前的交锋话题,“这是我们当地的民谣,听着心里很舒服,很心安。这首歌唱的是在外的人思念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对了,你多久没回家了?...你不想家吗?”
没有人知道暗阁阁主瓯越的家在哪里,溯流光只知道暗阁是北方的一支势力,而此时的瓯越却跟他在一块,在南方,于是有感而发。
瓯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忽地眼波流转,立刻偏过头去望天,望南归的雁,喃喃道:“家?”
不禁苦笑一声,声音很浅很轻,外人不可察闻。
是心底忽然勾勒的惆怅,眼中却轻描淡写。
自言自语道:“谁又不想家呢?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溯流光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回去呢?”,神情共情关切。
瓯越却面无表情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家就在脚底下,一生未曾远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身份权位荣华富贵。恣意潇洒。”
恣意潇洒?溯流光还曾羡慕你这“没家”之人的恣意潇洒呢!
溯流光:......
虽被他这样一说,溯流光心中不禁更加好奇他隐藏在斗篷下的秘密,好奇他的家世,同时也好奇他的父母他的家族甚至他经历过什么......
究竟何种经历才会让一个人心思如此黑暗,冥顽不灵。
但眼下气氛有些悲凉了,悲凉的话题,悲凉的雨。再往下深究显得你这个人有些不礼貌了。
毫无同理心的不礼貌,等同于伤害。
这一夜,除了溯流光抱影难免,还有草崖上的瓯越,心事重重......
望着遥远天幕中偶然抖落的流星,瓯越想起了他的家。
一个远在黑海的皇亲国戚的附庸。上古龙族的附庸。他家世世代代为皇子的侍读,而到他,便是龙二皇子敖煜的贴身侍读。
龙二皇子敖煜无心朝野,整日饮酒作乐,欢笙达旦。这样一个身来便拥有荣华富贵身份权位的人,未来还可能要继承皇位,可惜他志不在此,一副好牌不是打得稀烂,而是根本不想打。
他不想打,偏偏有人想打得不行!为了取悦敖煜,瓯越投其所好日夜苦读他最喜爱的李煜诗词,梦想着能有朝一日,他与他,一并登上政治舞台。
终究事非人愿。
那敖煜的命,既不为自己左右,也不为他影响,而是另有安排,早有安排——与大陆同属异族的魔门联姻。
黑海龙皇下旨要敖煜迎娶大陆魔门嫡亲......
无奈,生于皇室的命,生来就是棋盘上的一粒子。逃避,是敖煜唯一的抗争,于是他更加沉溺于歌舞,但这种逃避始终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麻痹,于事无济。
一时间往事流转于心头,瓯越饮下一大坛酒,举坛消愁愁更愁。
烈酒入喉,猛烈的生理冲击企图掩盖情绪上的悲哀。
无济于事,无济于事,一坛烈酒下肚,那悲哀卷土重来。
忽地发现手中的酒坛空空如也,意犹未尽,报复式的将那不自知的酒坛狠摔入崖下。
心中不自知的涌现出柳永的的《夜半乐》,不自觉的念出声: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是柳永,不是李煜。他不喜欢李煜。
包括像李煜的敖煜。
恨每一个“春花秋月舞煜诗”的夜晚。一群胸无大志的废物,却要他一个满是雄心壮志的人陪乐,陪笑,陪玩......每一次的假装都像是他亲手在出卖自己的灵魂,假装笑面人,牵强附会。
恨不得把那张只会笑的面皮割下扔给他们,自己拂袖而去。
眼下,除了恨,便是思念。对父母的思念,对曾生他养他的黑海的思念,然后便是随之席卷而来的汹涌抱负——
眼看一年就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距离自己的大计却还有一段距离,归家之期好似遥遥无期。
泪眼朦胧里,他举目凝望,仿佛眼前又见那渺远的黑海大道,耳畔唯听得孤鸿声声哀鸣,回荡在寥廊昏暝的长天里。
兰亭苏府
这几日,虞美人一边借着与苏百天下棋、赏玩的机会,除了有意无意打探他对当今时局的看法和动向外,还时不时向其谈论起自己的过往与奋斗史,可谓是励精图治,赢得了苏百天的大加赞赏与青睐,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不得不承认,倘若虞美人不仰仗他人势力,只凭一个人单枪匹马,以她的智慧与能力也固然能闯出一片天下。只不过且不说届时付出成本何其之令人难以承受,就是真的赢了坐上了最高层的那把椅子,在那帮老狐狸的撺掇之下,她与她的广寒宫也未必能真正安全,能真正在危难之时全身而退。她说了,她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万人之上的那张肤浅身份,更重要的是她的手上要有大牌的俯首称臣,稳定的趋向她的势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日子,虞美人重新仔细的盘了一盘心中的棋局。回想起自浊龙盘兵变后,众仙家对那小子的围追堵截,自己却在当时那种环境下鬼使神差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与那帮老东西作对把那小子给救了。
那么,救他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什么要救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恨自己浪费掉手里这么好的一颗棋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倘若当初自己救这小儿是早有计划而非突发奇想,自己如今岂不是手上就多了一条能威胁那三个老东西的筹码?
溯流光:?什么老东西?
瓯越:?
届时如何操盘那还不是水到渠成吗!
虞美人今晚亲手杀死了小男孩心爱的小白,她看着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暴吐内血的小男孩,不禁眉头紧锁,心想这孩子,难成大事。
为了一只畜生就要死要活,不知道这一幕要是给死了的虚御风看见是不是又得重新气回棺材板里。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和变故还不学着成长独立起来,甚至还天真的想要把自己的情感与软弱寄托在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畜生身上,简直可笑之极!
想到这里,虞美人脑海中忽地闪现自己说过的话“一日养它,便需要日日养它,你养它不要紧,等养出了感情,你害死你自己就好了!你心里就痛快了!”。
养出了感情?
许是想到了什么,虞美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
我虞美人怎么可能对那小子......
脑子却在此时报复式的涌现一幕幕——
“他必须得死!”
“若是我不肯呢?”
“疼就打回去。打不回去不许吃饭。”
“回家就不冷了。”
“谁该杀谁不该杀我说了算!”
“你这个灾星!”
......
虞美人只觉自己背脊一阵发凉。
简直不可置信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简直毫无道理毫无逻辑,发疯似的自娱自乐!
错了,全错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错了。
不光那小子愚蠢,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沾染上了这蠢病!
简直是在盲动、盲错、连环的错!
不能再错下去了,坚决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眼下,这捡来的小子必须得有点用了,她没有理由去救一个废物!
更何况他是虚御风的儿子!
虚御风?
脑海中猛地闪现这三个大字,令她不自觉咬紧了牙关,虚御风?哼怪就怪他咎由自取自食恶果!与我何干?!我凭什么要救他的儿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虞美人在心中挣扎着,眼下的她已然成了一个极其矛盾的存在。没完没了......是,我承认,我救他,确实是就着昔日里同为魔门中人的一份人情!还有,还有当下....心中确实尚存一丝不忍!他还只是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稚口小儿啊!.......
可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是他的命,他应该承受的命运!
看,人总是自私的,矛盾无解的时刻连她这种不信命者竟也会想到以命为假借托词,不敢直视和面对自己心中的冷眼旁观甚至邪恶。
多么荒唐的理由,“他的命”,他的命难道不是你虞美人一手造成的吗?!
可事实是,人都是习惯于向外求的,人们甚至是无法察觉到自己的过失。不,准确来说是不敢面对,不敢面对和承认自己的过失,以及承担接下来要面临的责任、代价,以求矫正过失。
矫正过失?虞美人想到这个词时心念一动,确实,她确实需要矫正过失,不能再如此无头苍蝇似的行动了,她式时候该让手上的这枚棋子发挥作用了,她不养闲人。
自私的、自以为是的,甚至报复式的索求着那枚棋子的价值与回报。矫往过正。
就怕矫枉过正!
当天夜里,她把匍匐在地上卑微到泥土里的小男孩单手直接拎起来想做点什么,不知道是欲行发难还是要说点什么,但是当她拎起来后却只觉手里的人儿软塌塌的像一只泥人,毫无生气,嘴唇发白,袖口上还有斑斑块块的黑色圈印。
心想,这个人怕是要死了。
“简直稀巴烂。”她脱口而出,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别人。
于是不耐烦的甚至有点愤恨的将手上的这滩烂泥拎回了博仁雅阁,然后扔在柴火堆里。
她正准备扭头回房,神情却忽地凝了一凝,甩下一瓶丹药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幕可把闻声迎出来的小殿下吓得不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虞妈妈发起火来简直就是六亲不认。
吓得他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大一点的动静。
只见虞美人“碰!”的一声重重甩上大门,然后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间,灯熄了,应该是睡了。
见虞妈妈那边的灯终于灭了,小殿下这才敢抿着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去开门,却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
他还以为是小狼崽突然跑出去惹得虞妈妈讨厌不想要他了才把他反锁在门外。
小殿下这人虽然平日里小孩子秉性时不时争风吃醋,嫉妒欺负,但毕竟年纪小,又是在虞美人这种“狠妈”的教育环境中长大,心眼再坏也不敢坏到哪里去。况且,人家心底还是挺善良的,不然也不会趁虞美人睡着了偷偷流出来给小男孩开门。
春寒料峭,冻得小殿下一阵哆嗦,只见小狼崽正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会是死了吧?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小殿下心中闪过,他害怕的探了过去,用双指在小狼崽鼻尖探了又探,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眼前的小狼崽正腿脚抽搐嘴唇发白呼吸孱弱,看样子,应该是比死了更难受!
赶忙捡起一旁地上醒目的丹药瓶子,还不知道这丹药到底是干嘛的能不能吃就狗急跳墙的给小男孩喂上,却发现他连舌头上都起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从里面泛出来,叫人心尖一麻。
虞美人这夜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别的,只觉自回来后浑身微微发麻有些不爽,便翻身起来打坐,用内力监察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却发现自己手边泛起了零星几点的诡异黑色。
猛的回想起今日从水里捞回那小子的时候似乎被水下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才激怒得自己发狠使用冰针之术回击。
莫非水下这东西——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