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到来
周燮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干活了，他变得像是村子里年迈的老人，不肯离开这里半步。姜斐问他，他也只是含糊回答说现在季节不好，本来活就少。
他穿着黑色T恤，坐在矮板凳上，弯着腰砸核桃，姜斐蹲在旁边吃，速度比他还快。
周燮看了她一眼，姜斐问：“怎么啦？你舍不得哦？是给你妹妹准备的？”
他低头，从袋中又拿了个核桃，砸开两半完整的放在她手心里才道：“不是，她从来不吃核桃。”
“哦……”姜斐嘴角咧出一个笑，“专门给我买的啊？”
周燮不再回答，只是低着头把她手上的核桃皮一点点挑掉。
姜斐放在腿上的忽然发出震动。
是小珑的短信，他第一次发送这么长的内容。
【斐子，玩够了就回来吧，你爸情况不太好。你不是一直盼着他生不如死吗？那你来看看他，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几乎就是这样。对了，蒋明洲这孙子又跑西北了，订的是去凉城的票，带了好七八个人，不知道他妈的又要作什么妖，反正肯定是冲你来的，你小心点儿。】
姜斐对着手机屏幕沉吟了很久。
直到光亮自动熄灭。
她还没有忘记当初来凉城的冲动。
——确实是因为蒋明洲。这一年，她爸替她找了太多联姻对象。在姜斐二十岁之后，姜兰越压榨着女儿的所有价值。
在姜斐肆意嘲弄了一番一位二十八岁就地中的男人之后，拒绝了蒋明洲当天的晚餐邀约，随意挑了些行李，便踏上了前往西北的旅程。
凉城这个目的地甚至都是她摇骰子的结果。
其实一切的相遇都是巧合。
连回去似乎安排好的。
从周燮的角度来看，她好像是在发呆。
又似乎不是。
但他已经几乎可以做到不再渴望探求姜斐的真实想法了。
周燮经历过离别。
他不到五岁的时候，亲生父母让他坐在车站的角落里等他们回来，说他们买完东西就回来。他那时候已经发声很困难了，他乖乖地蹲在那里，点了点头，看着爸爸妈妈一步一个脚印地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多事情，他忘记了细节。
但似乎他们松开手的那一刻，周燮好像就理解自己是要被抛弃了。
得病，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奢侈品。
而他是累赘。
那场雪下了一整夜。
周燮把双手缩在袖口里，看着父母的脚印重新被新雪覆盖。
他全身都冻僵了，车站偶尔来往几人，全是陌生的面孔。
但他依旧一动没动。
周燮不想自己亲手掐掉心底里最后的希望罢了。
姜斐于他而言，也是如此。
她何时离开，他不会问，永远不问。
*
姜斐重新跟着赵慧荣几人去了趟镇上送菜。
开三轮车的叔叔说：“小姜怎么今天来了，这活累，现在又热，可别晒黑了。”
姜斐带着墨镜和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笑着说：“叔叔，我以后就不来啦。”
“哎呦，小姜以后不来了？那以后没人给我们讲笑话了？”
姜斐声音甜甜的，“叔叔，没了我，送菜都没意思了吧？”
众人皆是笑，只有赵慧荣的神色略微僵硬，她看了姜斐很多眼。
然后默默地别过头，忍不住叹气。
回去时，三轮车被拦在路口。
骞阳村的门口停着三辆黑色悍马。
蒋明洲来得比姜斐想象得要快。
其余人围着车打量，探着车窗往驾驶座里看。
赵慧荣把姜斐拉到一边，“小姜，这是不是来接你的人？”
姜斐盯着车牌号，慢慢摇头，“不是，我不跟他们走……但是，赵姨，我确实认识他们。”
赵慧荣以为是她的朋友，赶忙道：“那赶紧请他们来家里坐坐，阿姨给你们做面条吃。”
“不用了。”姜斐抬起头，“赵姨，他们马上就走。”
赵姨看着她略微冷漠的神色，顿了顿，道：“那我去郭晓家看看她的两个孩子，你先跟他们说话。”
姜斐小声道了一句“谢谢”。
推开院门，她先看到的是周燮。
他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蒋明洲带来的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跟他说话，他全当作没哟听见。
姜斐的目光在院子中环绕一圈，最后才缓缓落在蒋明洲的身上。
他坐在个木头桩子上，正看着自己。
姜斐从不脸红脖子粗地跟人吵架，她从自己的亲爸那里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把上次离开是不算愉快的谈话抛在脑后，笑脸相迎，“真巧呀，小蒋总，竟然在这个小村子里又见到你了？”
蒋明洲显然早已经做好姜斐把他轰出去的准备，听到这话，一愣，肩膀放松下来。
周燮闪过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他盯着姜斐，脸侧满满涨红。
蒋明洲站起身，有些得意，笑着问她，“阿斐，在这里玩够了吧？”
姜斐站在树荫下，“玩什么？”
蒋明洲知道她是在装傻，看了这院子四方上天空，“这个村子，有网络吗？”
姜斐懒得回答，掀了掀眼皮。
“有网络的话，你应该知道你爸的事情吧？”
“知道。”
姜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她已经没有涂指甲油了，指尖白白净净，“快死了嘛。”
蒋明洲打量着她的神色，知道她丝毫不在乎，咬咬牙，也跟着笑，“对啊，确实跟快死了没什么两样，我知道你跟他不亲——所以蓟城现在值得你回去了吧？”
姜斐轻快地“啊”了一声，“那的确是挺值得的。”
两人的对话在小院中很清晰。
周燮低下头，看着地面上因自己的身躯投下的阴影。
回去。
值得。
他并未准备好。
但是他很快听见姜斐又道：“你话说完了？那快走吧。”
蒋明洲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姜斐指着剩下几个人，“我又不认识他们，还有，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这叫私闯民宅懂不？”
蒋明洲哼笑一声，“门就没关，院子里只有一个哑巴。”
他看周燮不顺眼已久，且方才这男人半步不叫他踏入姜斐的房间。
“不走你要在这里打地铺？”
姜斐有些不耐烦，她扭头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坐在了周燮亲手做的小木凳上，指着他道：“谁让你坐那儿的？”
男人坐着没动，扫了一眼姜斐，往蒋明洲那里看去。
蒋明洲清楚，他的这帮兄弟，从来没人把女人的话当回事儿，他不想惹姜斐不高兴，但更不愿意丢了面子，他抬起眼睛，“阿斐，聊聊？”
姜斐直视他的目光，“你让他们出去。”
蒋明洲一噎，忽然扭头指着周燮，“他也出去。”
姜斐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到周燮的面前，“你先回家，我晚上去找你。”
周燮像个木头桩子，踩着地缝间的青苔，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哎。”
姜斐推了他一把，他还是一动不动。
“你别跟个倔牛似的。”
周燮终于往蒋明周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又垂眸瞧着姜斐，抬起手问：“他是不是要带你走？”
姜斐肯定地回答，“不是”。
周燮还真成了刨根问底的牛，“那你们要说什么？”
姜斐歪着头看他。
她一向对男人没什么耐心。可是她不讨厌周燮的追问。
相反，她喜欢周燮对于蒋明洲无法掩饰的敌意。
她掐着他的掌心，“我待会儿去找你，真的。”
还是他在妥协。
周燮最后一个走出了院门。
没什么表情，将木门敞开，回到了自己家。
蒋明洲没等他走远，就翻了个白眼，“阿斐，这哑巴把自己当成谁了，我一来，他就堵门口，问他是不是欠揍，他就装聋。他妈的……真想给他干脆打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装模作样地往地上赵慧荣晾晒的红枣看去。
姜斐冷笑，“蒋明洲，我也聋，但左耳还听得见你在说什么。”
“阿斐，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斐挥挥手，耐心告罄，“少废话，有话就快说，说完赶紧走。你们门口那几辆破车把路都堵上了。”
蒋明洲当然了解过姜斐的身世，他自知失言，矮上了几分，压着自己的脾气，好声好气道：“阿斐，你们姜家现在就只有你一个成年的孩子了，家里的生意都等着你回去定夺呢。”
姜斐故意惊讶地挑起眉毛，“我还有个九岁的弟弟，你知道吧？那是我爸唯一的亲儿子，命根子似的。”
“年纪太小，成不了气候，主意还是要你这个长姐拿。”
姜斐心里“呸”了数声，又道：“真奇怪，我们姜家在蓟城也就是刚刚排上名号，更何况跟你们蒋家比，难道我爸藏着什么别的宝贝，不然你千里迢迢来跟我掏什么心窝？”
“他确实有宝贝。”蒋明洲盯着她笑，意有所指，他声音柔和了些，“阿斐，我真的挺喜欢你的，咱俩要是结婚，我一定对你好。”
“我们一共没见过几次，你喜欢我什么？”
“你漂亮。”蒋明洲往树边一靠，直截了当，“你家那些钱我确实看不上，但你很漂亮，我在蓟城……没见过比你更让我惊艳的人。”
姜斐笑了笑，从小到大，她听过不少类似的话。
蒋明洲身子往前倾，“但不管再怎么说，你家那点儿钱也够你这辈子，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了。你真不想要？我是认真的，阿斐，你和弟弟又没什么感情，也不是一个妈生的，趁他还小，干嘛要手下留情？”
“嗯……”姜斐缓缓地点头，“确实不能让我们家的东西到我弟弟手里。”
蒋明洲眼睛一亮，抓起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了揉，“阿斐，你真的想通了？”
姜斐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地说：“蒋明洲，你知道吗？我弟弟很笨，他都三年级了，连二十以内的的加减法都算不灵光——我倒是希望他能快点接手我家公司，可惜最快也要十年，我等不及。”
蒋明洲一怔，“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他这个笨蛋把公司搞垮啊。”姜斐语气理所当然，反手抓住蒋明洲的手，眨眨眼睛，“你能帮我对吧？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我爸搞破产？”
“你……”蒋明洲舌头打了结，十几秒之后才甩开姜斐的手，面容浮上愠怒，指着她道：“你耍我？”
姜斐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耍你做什么？”她抬抬下巴，往左边方向，“那边还有更值得我耍的人呢，我跟你浪费什么时间？”
蒋明洲想起那哑巴的老实模样，咬了咬牙，竖起大拇指，“行，姜斐，还是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