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音努力回想起前世那日,她正在岳筝房中帮她生炭火,忽然被吴妈叫了出去。
吴妈朝她手里递了一碗瘦肉羹,说是姨娘心疼她身子刚好,特意叫厨房偷着给她做的。
梁昭音端着那碗瘦肉羹鼻头微酸,想了许久,还是原样还到了吴妈手上。那时候邢苗硕不在家中,吃穿用度都要经大爷的手,大爷又不会护着岳姨娘,能多一碗瘦肉羹给姨娘养身子总比白喂了她强。
吴妈拗不过她,便端着瘦肉羹出去,这一出去,正碰见鼓袖捧着酸汁捞笋进屋来。那时候天气尚冷,笋是干笋,比鲜笋更多了一丝浓厚的醇香。
两样菜都摆在桌上。
鼓袖和吴妈去忙了,留梁昭音一个人在屋里伺候。
岳筝招招手,叫她过去吃肉羹,“这儿又没别人,你同我拘谨什么?”
梁昭音也记不清那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是没过去,岳筝见她这般固执,不得已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肉羹吃了下去。第二勺才是酸汁捞笋。
也是在吃下那勺笋后,岳筝腹痛难忍,邱诚急急请了郎中来,道是中毒了。
梁昭音本想叫郎中验一验饭菜中的毒,但大爷不肯。后来她才明白,毒就是大爷下的,他自然不肯。于是便将这口黑锅甩在了梁昭音身上。
但若前世那道酸汁捞笋没毒的话,毒就在肉羹里了。
而那份肉羹,偏巧是给她梁昭音的。如此说来,那份毒也是为她准备的了。
邢宅有人要害她。
虽然梁昭音一时难以确认那人到底是谁,但至少告诉她,今后来邢宅,还是小心为妙。
想罢,梁昭音轻手轻脚离开了清绣居,出了邢宅,快步朝山下码头跑去。
先前送她离开的船家已经不在了,岸边只停了一只船。为了快点离开,梁昭音也顾不得许多,交钱上船,嘱咐船家尽量快些。
江面的风较之来时只增不减,小船逆风而行,半行半退,终于将将离开了梅山。
这回的船家人闷闷的,除了拿钱,没再与梁昭音说什么话。
梁昭音缩在船中一角,强忍着困意,望向船外一片漆黑。
安静的时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粗糙大手自后扼住了梁昭音的后脖颈,乍暖即袭的凉意漫及全身。梁昭音回过头,终于看清了那船家的脸。
那张布满胡渣的沧桑的脸,布集了一道又一道岁月痕迹。松垮的眼皮下是一双凶狠的眼。
梁昭音认得这双眼睛……
“对不住了,姑娘。”那人的话里带着闷闷的哽咽,说完闭上眼,双手扽住梁昭音的衣服,提至船尾,整个人扔下了水。
夜晚的江水寒冷如冰,外加天黑风大,就是水性极好的男子也难游上岸,何况是梁昭音。
滔滔江水混着泥沙,将梁昭音越旋越深。那感觉像极了前世在竹宅小屋,将要病死的眩晕感。她只觉身子沉沉的,似乎就要沉入水底。寒冷的江水让她的四肢麻痹,却也让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一定要活着。
有了这个念头,梁昭音解下身上的包裹,拼尽全力向上划了一下水。好在她自幼长在南宁,多少会些凫水,若在小溪小湖,学得这点皮毛足以救她的命,但今日不行。湍急的江流很快便将梁昭音刚刚露出的脑袋压了回去。
反复数次,梁昭音也不知被水流冲去了哪儿,直至她瞧到了岸,又抱住了岸边一根断木头。虽是没力气再爬上去,但好歹不会再被水带跑了。
就这样撑到破晓,上山砍柴的老樵夫发现了她。
此时的梁昭音披头散发的,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身上尽是泥沙。樵夫见状赶紧将人带回了家,叫待家里的老婆子烧水,帮着梁昭音收拾了一番,还为她煮了一碗姜汤。
梁昭音喝着汤,老两口就在一旁看着。老婆子先看出不对劲,又凑近瞧了瞧。
鹅蛋脸,杏核眼,额前一点美人尖,姿韵温婉,楚楚动人。如此模样,颇有些熟悉……
梁昭音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朝后仰了仰身。
老婆子蹙着眉过来,一把拉住梁昭音的手,“昭姐儿,你还认得我不?”
梁昭音愣住,她许久未听人这般唤过了,除了梁家人,没人会这样唤她。
“是我,温娘。”老婆子说着给她跪下了。
梁昭音想起来了,这是她表兄的乳母温娘,先前因为家里穷,偷了两吊钱,被外祖父发现,没脸在梁家待,便自己走了。她走时,梁昭音才十岁。
转眼七年过去了,二人都变了。
温娘听说梁家出事,一直想去牢里看看,谁知凑不够银子,后来凑够却也晚了。梁家男丁已被斩首,而梁昭音也被从牢里放出来,当了丫鬟。
个中艰辛,梁昭音不说,温娘也能猜出。
温娘伏在梁昭音膝上,霎时间泣不成声。
梁昭音扶她起来坐下,抬眸眨了眨眼,朝她解释道:“温娘不哭,我如今过得很好。”
“都在水里泡了一夜,怎么过得好?”温娘说着又哭起来。
梁昭音笑着叹口气,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昨晚的事纯属意外。
“先不说我了,你们过得怎么样?”梁昭音故意岔开话题,想让温娘好受些。
温娘擦擦泪,侧身坐,好叫梁昭音将家里瞧清楚些。
一间不大的小屋里,满是木架木桌木椅,灶台生火熬着香甜的米粥,一派温馨安适的模样。看来是过得不错。
温娘低头苦笑道:“梁家出事后,丫鬟婆子们能跑的都跑了,怕官府抓人,也不敢往别处去,大多都还在南宁。”
“主要是梅山。”樵夫补充道。这间小屋也正是建在了梅山上。
“可不是,梅山好歹有邢家,也算有个靠山。”温娘继续道,“有点手艺的就留在梅山做个小绣娘,像我们这种没手艺的只好躲到山里。砍柴捕鱼,也够过日子。可是大家不甘心。”
温娘说着又掉泪,“梁老爷那么好的人,怎可能在给太后娘娘的寿礼上出这么大岔子?”
“你可小点声。”樵夫说着去将门窗关好。
“这事要你你信么?可那群没长眼的官老爷偏就信了。”温娘偏头叹了口气,实则将更大的一口气憋回了心里,“梁家每年送出去的绣品,都是老爷、太太和二表爷一起查看过的。三人平日在宅子里,一个赛一个较真,怎可能将杨花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
前世梁昭音眼里的确如此,但现在不同了。
特别是那位二表爷梁霄。
他是大老爷梁斌的亲弟弟。温娘随自己养大的哥儿的叫法,管他叫一声表爷,若按梁昭音的辈分,应当唤一句二外公。
而梁霄则一直唤梁昭音“姑娘”。他曾经满目期许地说,他们家昭音将来是要做掌家绣娘的,年纪不小,该称“姑娘”了。老叫“昭姐儿”都给孩子叫窝囊了。
梁昭音那时很喜欢听他唤“姑娘”的。可殊不知,那一句“姑娘”差点成了她这辈子听得最后一耳朵人话。
梁霄既然敢推她下水,如今想来,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但这事梁昭音暂不打算往外讲。
上辈子的账,她要一笔一笔慢慢算。
“温娘,姜汤凉了。”梁昭音将碗递到她面前,有意打断了她。
温娘揩揩泪,这就去灶台热姜汤。
梁昭音松松酸痛的手臂,站起身,到门外瞧了一眼。这里应是梅山后山,和邢宅离得还算远,一时半会,估计不会被发现。眼下她得快点回海城铺,免得胡掌柜晚上见不到自己,真报官去了。
梁昭音不敢耽搁,喝完姜汤,朝二人道了别,用小竹篮装了些干粮,这就准备上路。
早晨的梅山轻雾缭绕,山间是阵阵扑鼻的草木叶香,清新宜人。
梁昭音穿着温娘家的浅绿布衫和褐襟袄,用布巾在头顶绾了一个单髻,素净的脸蛋映在阳光下,明媚水灵。
时辰尚早,这条路鲜有人来,梁昭音下至半山腰,才听到第一下马蹄声。
弯坡上,几人哒哒骑着马走来,马上驮着一个醉汉,身长八尺,头戴玉冠,一对双鱼佩坠着流苏从雪白的长袍下钻出。那醉汉一边走着,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
那话含糊不清,也只有近旁的几位小侍从听得出是什么。左不过一会骂三姑娘,一会骂邢家,一会又骂到余老爷头上。往日都是这些,八九不离十。
可今日反常的是,这话里骂着骂着加了一个人上来。
众人眼瞅着那醉汉伸手指向前方,难得清楚地咬出三个字——“梁昭音”。
梁昭音吓得一激灵,驻足抬眸,这才看清了那醉汉的面容。这不是前世五百两银差点将她卖作人妇的余长安么?居然能在这儿碰见,当真是冤家路窄。
余长安是自小习过武的,又带着这么多人手,梁昭音显然不占优势。既被他认出,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没必要招惹这位大麻烦。
梁昭音想罢松了口气,故作无事转身朝回走。
谁知身后,余长安冷不丁喝道:“站住!”
梁昭音才不管这些,小跑起来,反跑得更快了。
余长安一时气急,自马背上挺起身子,将身后的侍从一肘打了下去,人也似不醉了,提缰跑马,没一会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