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算

    顾金尧来邢家,是提前给邢苗硕送过拜帖的。邢苗硕按顾金尧所说,并未对邢宅其他人声张,但延寿居的人瞧邢老爷今日早早起来整理衣容,都已晓得来得是为大人物。

    一院子丫鬟婆子凑在长廊下眼巴巴望着,就等顾金尧进门。

    谁知等了半晌,进来的不是余长安那样衣冠华丽的气派人物,而只是个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车夫”。

    顾金尧大老远从京城跑来,路上着急,嫌毕辞赶车慢,这才当起了车夫。至于这身衣裳,更是没工夫换,江上吸潮风里沾灰的,自然也比不得余长安打理得体面。

    但顾金尧全不在乎。

    他现在只在乎此番过来,事情能不能办成。

    邱诚将顾金尧引到延寿居,邢苗硕已在院中候着了。

    “世子爷一路辛苦。”邢苗硕边说边亲自掀帘请他进来,又叫邱诚张罗茶水去。

    “不用麻烦,白水就行。”顾金尧不想在此多耽搁,开门见山道:“我此番来,是想接梁昭音回京,不知邢老爷能否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邢苗硕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先老实答应下来,“就是眼下昭音不在宅子里,我这就让人接去。”

    “不在邢宅?”顾金尧递到嘴边的水没喝下去,“我见刑部的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梁昭音从监牢里出来后,不是到邢家绣坊做丫鬟么?”

    “是,先前是的。”邢苗硕吞吐道,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梁昭音去海城铺做绣娘的事。

    说少了,怕他误会邢家偏袒梁家罪人之后,说多了,又怕这几日邢家接连出的糟心事被他知道,传到京城去。

    顾金尧看出邢苗硕的犹豫,自行将这头的话扯断了,“先将人接回来吧,其他的,见面再说不迟。”

    邢苗硕赶忙答应着,差两个小厮到海城铺请人去。

    坐回来,邢苗硕才又问:“世子爷要带昭音回去,可是梁家那案子又查出什么来了?”

    顾金尧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自己又从壶里倒了一杯,这才回了句“不是。”

    “那好端端的,世子爷怎会想到昭音呢?”邢苗硕眯着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望着顾金尧。

    顾金尧“哦”了一声,甚是平静地道:“因为我要娶她。”

    邢苗硕吓了一大跳,“世子爷,莫不是在玩笑吧,京城那么多良家女子,世子爷为何偏偏来南宁,找一个罪人之后呢?”

    顾金尧叹了口气,他倒是也想。要不是梁昭音这出“非他不嫁”的幺蛾子,搞得他在京城根本娶不上妻,他能出此下策来南宁?

    眼见再过几日,顾侯就要进宫面圣了。

    他要不想看着父亲在朝堂上为他的婚事受百官折辱,这回就算是绑,也得把梁昭音绑回顾侯府。

    想到这儿,顾金尧心下一横,望了望窗外。

    窗外阴沉的天上,蓦地掠过几只低飞的鸽子,其中一只缓缓飞下,正落在邱诚伸出的手臂上。邱诚揪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红线绳,打眼一瞧,吓坏了,匆匆跑回屋里,可瞧邢苗硕和顾金尧正聊着,又实在不方便打扰。

    顾金尧回头瞧了眼邱诚,同邢苗硕道:“邢老爷若有事,不妨先去忙,不必管我。”

    邢苗硕谢过顾金尧体谅,赶忙同邱诚出屋问:“怎么了?”

    “出大事了老爷,海城铺那边来信,说昭音从昨儿出去就没回来,胡掌柜急得团团转,要去报官,估摸着再有一会,人就到梅山了。”邱诚眼睛朝屋里瞥,“这世子爷还在……”

    邢苗硕听得冷汗直流,这要是让世子爷知道邢家将梁昭音一个大活人弄丢了,那还得了。

    “找啊,赶紧去找。”邢苗硕边说边往延寿居外跑,好像在屋里那位世子爷身边多待一会都能要了他的命,边跑边问:“大爷知道这事吗?”

    刚问完,邢兰葳小跑着来了。

    邢苗硕抓住邢兰葳的手,怕着问:“怎么办?”

    邢兰葳最随邢苗硕,此刻也怕啊,但为了做这个窝囊父亲的主心骨,得装得不怕些。

    “莫急莫急,”邢兰葳安慰了他几句,父子俩溜到延寿居外头,悄悄合计。

    “父亲不如直说梁昭音在海城铺,叫世子爷自己去找。找不到,就说是胡掌柜看管不利丢了人,咱们一概不知。”邢兰葳道。

    “可这信都送来了。”邱诚将那纸条递过去。

    邢兰葳接过粗粗看了眼,当即撕了,碎纸片揉了揉塞进胸前衣服里,“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们一口咬定不知道,胡涂又是个好吓唬的不敢说话。世子爷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上哪儿查去?”

    邱诚听着,将信将疑看向邢苗硕。

    邢苗硕自己没主意,好容易有个拿主意的自然要听。

    于是三人各自平复心情,重新回到延寿居。

    邢苗硕一本镇定地走进屋,朝顾金尧客套几句,面露为难道:“实在对不住世子爷,刚听管家说去请梁姑娘的俩人记错了方向,叫他们去海城,结果往泰城去了,这刚折返回来又问了一遍才记住。世子爷要不嫌弃,先在寒舍用个午饭,我再换俩人去。可这一来一回,怕是至少要晚上了。”

    顾金尧微微皱眉,与其在这儿等,还不如自己去海城一趟,从海城铺接上人,直接回京城岂不更方便。更何况,外头马车上那只小骗子,还得想办法送衙门,总不能也给她管顿饭吧?

    想罢,顾金尧朝邢苗硕问清了海城铺的地址,先行告辞。

    马车上,梁昭音抱膝靠在一侧,昏昏欲睡。昨夜泡了一夜水,可是一点没敢合眼,本就很困了,再加旁边的毕辞一个劲打哈欠,叫她看得更困了。

    毕辞这个护卫当得很尽责,顾金尧让她看好梁昭音,他便真一动不动地看着。毕辞的眼睛圆鼓鼓的,加上一张方脸,活像一只模样周正的癞,□□。

    梁昭音想笑不敢笑,不得已跟他搭了两句话。有些话当着顾金尧的面不好问,背后问毕辞倒是无妨。比如顾金尧找她到底打得什么鬼算盘?

    毕辞很专业,轻易不跟主子以外的人说话,实在被梁昭音问烦了,才憋出两个字——“娶她。”

    梁昭音原地愣了好一会,马车里的气氛冷到结冰。

    好容易平复下心绪,还想多问两句的,偏这时候顾金尧回来了。

    梁昭音不得已憋回心里的话,重新乖巧靠在马车一侧。

    顾金尧掀开车帘,先确认了一眼这小骗子还在,然后换毕辞出来赶车。

    毕辞将他先前的话记得很清楚,问了句:“回客栈吗?”

    顾金尧朝他眨了下右眼,待他靠近,才耳语道:“去衙门。”

    毕辞也不多问,坐下来专心赶车了。

    顾金尧到马车里坐下,松了松微酸的肩膀,顺带朝旁瞥了一眼梁昭音。

    梁昭音见状,赶紧闭眼装睡,半梦半醒地,她回到十三岁那年外祖家出事的时候。

    那年开春,天气尚冷,她在太学外头站了小半日,手捧着一只杨花绒穗的荷包,绣面是活泼喜人的小老虎。

    那是她绣了整一月,专门带来京城,要送给顾金尧的生辰礼。

    温良贤淑了一辈子的外祖母苦口婆心地教她,要想牢牢拴住顾金尧这只金丝雀,凡事都得上心才行。她听懂了,也照做了。

    可换来的就是顾家小厮捎来的一句,世子爷忙,先不见姑娘了。接连三日,日日如此。

    第三日晚,太后发病,不治而亡,全部罪过怪在外祖父一个人头上。外祖父困在宫里出不来,年逾花甲的外祖母带着梁昭音去求顾侯府外头跪着求人,额头磕出血了,都没等来一个人救。

    等来的只有一纸退婚书。

    从未在她面前落泪的外祖母捧着退婚书,第一次泣不成声。她说昭娘对不住,没能给你许个好人家。

    那时梁昭音不怨她,只怨自己命不好。如今连命也不怨了。

    想来她也曾拼尽全力,试着去喜欢过一个人的,便是败了,也无怨无悔。

    但他拿着一纸婚书当儿戏的顾金尧算什么?彼时不娶,今又娶她,又算什么?

    梁昭音恨恨地咬了下唇,直恨自己一千两银子要少了,刚才就该要一万两、十万两,叫这混蛋的衣裳都赔出去才好。

    不知不觉马车停下了。

    顾金尧礼貌地掀开帘子请她下车。

    梁昭音从马车内探出头,才见不是客栈,而是衙门。又听顾金尧道:“对不住了姑娘,银子没有,但给你找了个管吃住的地方,比你出去劫财轻松多了。”

    梁昭音大大方方下车来,朝顾金尧回了一笑,“世子爷还真是费心了。”

    “客气了。”顾金尧点了下头。

    梁昭音不想多说,径直进了衙门,临了,忽然想到什么,到衙门口又顿住了。回过头朝顾金尧道:“这地方我先住着,要是世子爷哪天改主意了,记得拿银票过来接我。”说完莞尔一笑,还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顾金尧越看越奇怪,问毕辞:“你刚在马车上同她说话没有?”

    “说了。”毕辞答。

    “没什么异样?”顾金尧问。

    毕辞摇摇头,于他而言,就是再正常不过一姑娘,也不知今日世子爷怎么总是疑神疑鬼。

    顾金尧心里犯嘀咕,难道现在地方监牢的条件变好了,叫这些骗子毛贼们抢着进去?可那句“来接她”又是什么意思?

    顾金尧正想着,忽见不远处胡涂匆匆跑过来,见到门口当值的衙役,急道:“我是邢家海城铺的胡掌柜,来报官的。我们铺上的掌绣梁姑娘,昨晚上不见了。”

    衙役正要请胡涂进去细说,一侧身,正叫胡涂瞧见往里走的梁昭音。

    胡涂指着梁昭音的背影大喊:“梁姑娘,梁姑娘,是我,胡涂啊!你怎么在衙门呢?”

    顾金尧走到胡涂身旁,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女骗子”闻声顿步,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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