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省路费还有人陪,多好,”她只是这么解释,笑容纯粹:“把床给我支起,我可不给你住宿费。”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一会儿,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考虑起未来。
“过去这么久了,我怎么一分钱没有?”昕晨突然问,严老师一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把她的话接了下去:“肇事司机的赔偿、你妈妈的保险金,你一分都没有拿到?”
昕晨点头,迷茫地看他。
“你妈住院费多少?”
“都由干妈,也就是副院长他们家出了。”
昕晨和严老师相视无言。最后昕晨问:“你觉得我应该拿多少钱?”
“像这种情况,事故赔偿应该有大概10万,保险金应该有几十万,具体几十万我也不清楚。一般来说配偶,也就是你爸,是拿得最多的,其他人要看具体是怎么分配的,你肯定有一份,至于为什么没拿到,可能是因为未成年吗?”
事实是,赔偿金也全部给了爸爸,被赔出去了,连着房、车一起,才够,天知道他那个主管会计贪了多少。而剩下的保险金都在外公外婆那里,连同应该给昕晨的那份。
她打电话给外公外婆,要钱,他们只说钱都替她收着,留给她交学费,昕晨哑然,接下来还有三个学期,一个学期12000,一共还要36000,那剩下的呢?但她争也争不过他们。
“实在不行我有工资啊,虽然由于是新来的,只能拿底薪,但带的两个班成绩好,奖金还不少的,养你也不是承受不起。”严老师安慰到。
“这怎么能行?”她想也不想就说到。
“那你自己说你怎么办?”昕晨也不好说什么了,她只有接受他的帮助,这是她该接受帮助的时候。
她最后还是弱弱地回复他:“我何德何能啊,你这么帮我?我长大了不还得还你,我怀疑我一辈子都还不清你这人情。”
他听了倒也坦然:“你还不清的,等到那时候,你得把你自己抵给我。”他说完望她笑笑,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不是。
昕晨略显惊异,他竟想得那么远。
十一点也已经过了,严老师离开病房,关了里面的灯,乘一片漆黑的夜色回家了,这屋里很快就会多一个人,他痴痴地想着,真好,明天就去买床。
和前两天不同,这天晚上的病房给昕晨的感觉不太一样,大约是没有了那种令人不安的飘零感,月光就不再显得冷清。
之后每天下晚自习后严老师来给她送当天的笔记,顺便讲讲当天上课的内容。相比之下白天就显得格外无聊,她一个人琢磨着课本和笔记的文字,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院了,危机四伏也总比百无聊奈好,她是这么认为的。
方雨忆在学校里也寂寞得很,尽管周围同学都对颜昕晨及她家里评头论足,但她也不以为然,巴不得她早点回来上课。
昕晨在头脑中想着严老师的课表,周四上午、周五上午都没课,但周四不行,周四晚上年级统一数学晚自习来考周周清,一返校就考,遭不住,那就周五早上出院,合适。
通过和乐阿姨和景阿姨的软磨硬泡,几番周旋,终于得到同意以提前出院。周五一早,景阿姨帮昕晨把衣服、被子、床单收好,连同书包一起带下去,放进后备箱,开车送她回家,并到了她家里,将她的脏衣服、床单、被套都用洗衣机洗了晾好后才和她道别。
昕晨正在卫生间里擦拭自己全身,和客厅里的景阿姨说了声再见。
然后就听到了开关门的声音,卫生间外的楼道里响起了她离开的匆匆脚步声。
她依旧不能洗澡,怕疼,也怕感染,每一处伤口都还那么醒目,不过没有开始时那么痛了,大多结起了痂,发痒,伴着些隐痛。
她蹲在地上洗头,腿越酸,最后直接跪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头一直低着,十分难受,尤其她的头发又长又多,还又厚又脏,令她清洗更为困难。终于完成了这一切,头发吹得差不多干,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从头到脚都换干净,她终于变回了干净整洁的昕晨,不像是没爸妈要的可怜虫。
她坐在沙发上给严老师打电话:“喂?严老师?”
“喂,昕晨?怎么?”
“我出院了,在家里,现在。”
“就出了?还好吗?”
“嗯,你快来帮我,接我到你那儿去。”
“哦,好,你稍等一下,我一会儿就来。你先收拾收拾,注意别碰到背。”
“嗯嗯,你快点儿哦。”
“好的好的,一会儿见。”
短短十几分钟后,严老师便敲响了昕晨家的门,可真够快的。
昕晨开门,他看着眼前的她,和以往见到的都不一样。黑色的打底裤紧贴着修长的腿,一件纯白的毛绒外套,里面只绑着有弹性的绷带,很像市面上买的那种塑形内衣,从外套的V领能看到胸部浅浅的沟痕,乌黑的长发长发还有点湿,全披着,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昕晨脸上,她显然看到了自己在看些什么,双颊绯红,用一种嗔怪的眼神把他看着,他急忙道歉:“对不起。”
昕晨哼声一笑道:“是不是下次还敢?住你家了你够得看。”他不好意思地笑。
她上楼去卧室收拾衣服,他一个人在客厅里,浑身不自在,在沙发上干坐着。
“你好歹上来啊!”昕晨在楼上喊话,他只好上去。
“我在卧室,你进来就是,没关系的。”她又说,于是他走进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除了颜色女性化一点,其他都是简约设计,墙壁上的灯吸引了他的注意,由天使的翅膀托着,发出黄澄澄的光线,整个室内显得格外温馨。
“漂亮吧,都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包括碎花的窗帘啊,粉色百合花的墙纸,都是,还有那个大床,”她坐在榻榻米的床垫上:“这个床垫也是他弄来的。”榻榻米旁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小区的院子,树仍是绿的,不过是暗绿,气氛就这么忽地伤感起来。
严老师和她并排坐着,他看到榻榻米旁墙上的开放式柜子,上面摆满了各式的玩偶,琳琅满目,不计其数,不由得哇了一声,昕晨笑他:“很奇怪吗?十二年来买的玩偶都在这儿了,主要都是爸妈给我买的。”
“你怎么会才十二岁,”他抓住了他的重点:“起初看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有个十五岁的。”
“初中哎,你怎么想的啊?加我读书还要早,是班上最小的,其他同学基本都比我大一岁,还有些大两岁,只有极个别大三岁。你自己不也是吗,五岁就上了小学,你小学又是5年制的,本科出来都只有二十岁。”
“哦哦,小朋友嘛,那你是。”昕晨听出了他有些许不快,微妙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变态。”昕晨笑话他:“也不怪你,我出去一直被小孩子喊阿姨,还有次更离谱的,我爸朋友来了喊了我一声‘嫂子’!真无语了。”
两人一齐笑出声来,真是够离谱的。
他后知后觉昕晨又提起了她父亲,不由得收敛起了笑,有些担忧的望着昕晨。
她自己却还没察觉到,在床垫上跪坐起来,注视着满柜子玩偶,还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带一个去,但不知道该带哪个……你帮我挑一个吧,怎么样?”她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你先去收拾衣服,我再多看看。”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玩偶,又想到昕晨爱惜它们的眼神,天天都玩这些,也怪不得一天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个吧,你看怎么样?”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纯白色的小狗公仔上,胖乎乎、圆滚滚、软绵绵、毛茸茸地趴在哪里,实在是憨态可掬,看了都会忍不住笑。
他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耳朵,等待着昕晨的认可。
“可以啊,我也超级喜欢它,这是今年才卖的,还没抱多久,是我的生日礼物,我生肖属狗,今年又是戊戌狗年。”昕晨一边向他介绍着它的来历,一边将它抱到了大床上。
床上已经要被衣服堆满了,看上去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主要是冬天里穿的羽绒服、毛衣。
最后她拉开抽屉,将一抽屉的内衣裤全部收走了,连同之前的衣服一齐放进一个有拉链的口袋,毛绒玩具放在最上面,拉好拉链,出了卧室,他也跟着出去,感觉自在了不少。
开放式的书房,书桌正对着落地窗,对面是另一栋居民楼,昕晨指挥着严老师给她拿书,她说要各种都拿一点,心里才踏实。小说、散文集、诗集、绘本……有的是经典名著,有的则是名字都没听过的冷门书籍。他仿佛知道了昕晨语文成绩的由来。
最后昕晨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是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存折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大捆红包,一看就是从没用过压岁钱的人,这下这些钱可派上用场了。她把这些统统打包带走,和那些书一起放在行李箱里。
“床单、被子什么的都有的吧,就不带了哈。”昕晨脱下外套,换上毛衣、羽绒服,准备出发。
最后严老师背着昕晨的书包,拖着装书的行李箱,昕晨右手提自己的衣服,左手没法儿提东西,两人艰难地上了摩托车。
他把口袋和箱子放在两脚之间,昕晨则把衣服抱在怀里,她问:“你什么时候买私家车?”
“没钱啊,得多等个几年,再怎么也要等到你上大学的时候吧。”
“严老师?”昕晨很正经地叫唤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事儿,结果她就问一句:“我可不可以抱你?”
“早恋啊,小朋友?”他也故作正经。
“你好意思!明明上次都让我抱了的。”
她记得很清楚,下雪的那天,也就是那天晚上……
他也还记得,回她的话说:“你可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直接抱上来了,我骑着车,吓了一跳,本来下雪天就不太看得清路,差点打滑了。”
“嘿嘿,那就再试一次。”昕晨伸出一只手揽住严老师的腰,另一只手动不了,背后会疼。装衣服的口袋夹在两人之间,他感觉不到她的身体,只感到一侧的腰被揽着。
“这就是你说的抱我?”
“要求还挺高。”昕晨说着,将口袋搁到自己的一边腿上,身体前倾挨着他,头靠到他背上依偎着,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还挺好闻。
到学校周边时,她猛地抬起头,道:“千万别被人看到了,吓死人。”
他笑她:“哪有这么恐怖?”
昕晨很严肃地说:“你毕竟是我老师啊,我不仅是你的学生,而且还没成年,要是被学校什么人看到了不是有伤风化?”
他很平静地问:“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和我保持距离?”
“我……因为我喜欢你啊。”她并没有多作思考,就这么回答,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对那个人产生好感,喜欢哪个人,这是我们能控制的吗?不是自然而然的吗?又有什么错?”
“但是我们就这么,竟然真的——在一起了?这不是很匪夷所思吗?如果光是我单恋,我可能还好想一点。”
“有什么不好想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何乐而不为?”他直爽地说,昕晨也无话可说,她思考了一下、会儿,找到了漏洞:“就算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是也不应该要在一起呀?”
“那你觉得怎样的才能在一起?”他反问。
“相爱的两个人。”昕晨思考了一会儿便答,她把“爱”字咬得很重。
严老师显然没有预判出她会这样回答,略微吃了一惊,她好像比自己还更清楚一些。
“那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说错了?说喜欢还太肤浅,应该要说——”
“爱?”昕晨抢先一步,接上他的话,是疑问语气。
“但是政治书上写了的,爱情意味着两欣赏和尊重,更需要责任和能力。爱情需要具备爱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包含自我成熟、道德的完善、也包含对家庭的责任。爱情需要彼此深入了解,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和共同的生活理想,是强烈、稳定、专一的情感。”
昕晨说起政治课本上的话一点也不含糊,还补充了一句:考点:“在于异性的交往过程中,我们会因为对异性的、对美好的向往而愉悦,也容易把这种欣赏和向往理解为爱情,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所以我觉得我完全不够格啊,我只能说我喜欢你。”她得出这个结论。
“我倒是觉得,你们政治课本上的话是在说怎样的爱情才能让双方长久地在一起,而不是在对爱情下定义。按这种标准来评判的话,我们也说不上是真正在一起了,关系还远远不够稳定,只能说是走得比较近。”严老师听了她的话后突然茅塞顿开,随即又补充道:
“我觉得,不管是课本上还是口头上,对我们的情感教育一直存在问题,我们总不能因为知道有风险就抗拒开始,在避免伤害的同时也会错过许多有价值的经历。”
“况且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因为不完美就放弃尝试、拒绝靠近,从此形同陌路、天涯海角,也许会牵挂一辈子的。情感有了相处才牢固,人也是因为挫折而成长。能一段感情走到最后的少之又少,但正是要有之前的一次次,在能为拥有想你政治课本上所说的那种爱情作好充分准备。”
昕晨还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话题,更没有质疑过课本上的说法,但她现在做出了她自己的判断,她觉得严老师说的就是对的。
她还在考虑着,摩托车停在了小区院子里。
“而且我觉得,就目前为止,我们的相处并不存在问题,与你相处得很舒服,我对你也并没有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不是吗?”他问她。
“的确,那我对你呢?”
“也没有。”
不仅没有,反倒有诸多裨益,这下昕晨心服口服,“何乐而不为”?
“早恋”的确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不成熟,误入歧途的概率会大很多。一提到早恋就人人喊打,把一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掐灭,却没有人出来为他们引路、替他们把关,更别提情感受挫后的疗伤。
最后还处理不好感情就结了婚,失败的婚姻与不和谐的家庭又养出了不懂“爱”的下一辈,好像一场会遗传的瘟疫,造成了一个又一个悲剧。
但以他的年纪,不算是早恋了。他就更有责任把握好。
严老师的心里一直有一杆秤,称量的不外乎是“分寸”二字。他可以照顾她、保护她,但必须兼顾其他学生,他可以让她住在自己家里,但绝不会与她同睡一床,他可以敞开怀抱来拥抱她,但她不该碰的隐私,他坚决不碰。
他好好做自己,为人、为师、为教育工作者、为物理教师,所谓分寸,不外如此。
“我还知道一个故事,”严老师说:“好像还是真的,就是某个世纪,一个欧洲国家的公主,和她的数学老师。”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昕晨的反应。
“哇哦——”她赞叹道。
“那个数学老师用函数图像给她表白,因为他只教过她一个人那种函数的解法,只有她能解得出来,是一个心形。那个图案好像还被某个知名品牌设计成了订婚钻戒。是不是还挺浪漫。”
昕晨顿了一顿,说:“幸好你不是我的数学老师。”
“怎么?”严老师不解。
“不然我可能会因为解不出函数图像而与你错过,遗憾终生。”
他们已经到了家门口,相视而笑。
昕晨看到自己的床被安置在书房,床单已经铺好了,上放着套好了的被子,就在平时补课的书桌旁。
她把装衣服的口袋拉开,将带过来的玩偶放到床上,揉了几下,转身便注意到了书桌上的一沓纸片。她凑近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当她捧着十几面被粘好的生物笔记,呆呆地站着时,严老师敲了敲门,进了书房。
见她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了,连忙说道:“我已经尽力在修复了,奈何我不是很懂生物,能力有限,只能拼好这么几张……”
没等他说完,昕晨侧过身,紧紧抱住他,解释道:“我没有难过,只是感动,真的谢谢你,谢谢。”
他怕碰到她背上的伤,只轻轻地揽住她的肩。
换上冬季校服的灰色大衣,昕晨就往学校赶去了,刚好是午餐时间,她依旧没有去食堂,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到了寝室,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雨忆。
雨忆回寝室见到昕晨,张开手臂来拥抱,昕晨大喊:“肋骨骨折!抱不得!”雨忆连忙收手,问她怎么搞的,昕晨道出了前因后果,当然,不带严老师的那部分。
单手爬上铺真的困难,她这下切身感受到了走读的必要性。疲惫地躺倒在床,她心想,终于回归了,学校。还真有点儿想念。
没在学校的这段时间让她感觉有些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明天早上父母还会来接她回家,回家的路依旧那么漫长,而身旁一直有人陪着她。
没错,是有人和她在一起,但回家的路已不再漫长。
一切已不似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