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的是严老师。
的确该是他,想都想得到。他早就知道她家在哪儿,楼栋号、门牌号,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让他回家给她发个消息的,到现在还没发,不是出了意外是什么?
知足吧,她至少还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他在回去的路上越来越不安,不知究竟是怎么了,给昕晨发消息也不见回,便立即折返,在她家楼下,他认出了颜父,一看便是醉酒了状态,就知道肯定是凶多吉少。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简直令人震惊。
他的四肢也顿时僵硬了,胸腔下仿佛有些震荡,钝痛从胸口扩散到指节,指尖都凉了。
血依旧不停地从昕晨额边渗出,背后的衣服上也全是血,地上的书、纸片被染红了不少,不管是人还是场景都凌乱不堪。
他鼻子瞬间酸了,眼泪一阵阵上涌,他卖力地憋着。
千万不能哭出来,他告诉自己,但他知道这绝对是自己这二十年来最慌的一次。
昕晨的脸是红肿的,泛着些淤青,严老师用纸擦试着她头上的血,拨开粘在她脸颊上的头发,一边想把她扶起,动作有些迟钝。刚碰到她的背,她闷声一哼,他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抽回了手,打120。
昕晨分明看到他眼中有些泪水,刚要伸手,就被他捉住摁了回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紧紧握着昕晨的手,努力克制不让眼泪滑落,想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奈何沙哑的声音还是颤抖着。
“我没事儿,不痛。”她慌乱地想要安慰,但刚说完这话,挨打时都还麻木的身心顿时开始一揪一揪地痛,又滴出一颗眼泪来。
她不想看他这样,还是咬咬牙接着说:“真的没事,不要紧的,你不要道歉……考差了本来就该打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尽力挤出一个笑容。
听她这么说,严老师脸色越发难看了,抿了抿嘴,可以看见他缓慢滚动的喉结。
“我就不该把你送回家。”他憋出这么一句,垂着眼睛避开她的眼神,跪坐在一旁的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用力握紧了拳头。
有两个人抬着担架进来了,昕晨躺在担架上,严老师紧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两人的手掌心热了起来。
“她这是被打的?”替昕晨擦着血的护士问到。
严老师坐在昕晨旁边,点头。
“谁打的?下手狠成这样?”严老师沉默一会儿,回答道:“他爸。”语气好像是在强忍着些什么。
昕晨的泪水顿时汹涌,护士连忙安慰,一边瞪大眼睛望向严老师,眼里满是惊疑。
真的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
是啊,竟然真的有这么狠心的父亲。他将昕晨的手握得更紧了。
昕晨却像没有感觉到一样,虽有流不完的眼泪,但却面无波澜,声音也没有丝毫起伏,她还在反省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家里已经这么困难了,还无心学习,考那么差,爸爸天天那么累,还要操心我的成绩。我真的就是该打该骂,对吧?”
天知道他父亲对她说了些什么。严老师怒了。
“别说了。”他压低声音打断她,不想听她再说下去。
上一秒还信心满满地叫嚣着要考69分的她,怎么下一秒就丧成了这个样子。一团说不出的火在他心里翻滚,直冲至咽喉,干涩难耐得令他发不出声来。
昕晨还在说着:“我爸也都不要我了,我没爸没妈的,你也就别管我了吧,我这个废物也不值得。”
严老师实在忍不住了,开嗓就朝躺在床上的她怒吼:“谁说你是废物?你是废物还会在市外校?你见过哪个废物是像你这样的?”
昕晨睁大眼睛注视着坐在他身旁的严老师,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泪水使视野由清晰变得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严老师还在吼她:“你爸他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你妈还安不安在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没爸没妈,又怎样?你难道就不是你了?变成个废物?”最后他平复了情绪,无可奈何地盯着她,回过神来却乱了阵脚。
“对不起……”他俩同时朝对方道歉,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这句。
“我的错。”他们再次异口同声,然后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彼此。救护车里几个人也都望了过来,两人不自在地松开了对方的手,发现手心里尽是汗。
严老师那句“我不是生你的气”没说出口,被生生地咽了回去。
昕晨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豆大的泪珠一串串滚落。她要把心里的一些东西哭出来,她发泄、倾倒,苦楚和怨怼都喷涌而出,这段时间她受的磨难实在太多,无论是苦是悲,都需要被表达,腾出空间去放别的东西。
一些已存在多时的,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
昕晨克制压抑的哭声萦绕在救护车内,车里笼罩着一种哀伤的气氛。
她把他的手抓回来,一个劲儿地哭,背后随着哭泣时的呼吸一扯一扯地痛,但她哭得越狠,越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聚集了起来,拧成了一股绳,集结起巨大的力量。
哭累了,她便睡,也没办法翻身,整个人都僵着,睡也睡不深,每每将要睡熟,便一阵心悸,地上的血,妈妈的也好,自己的也好;飘落的雪花也好,笔记本的碎片也罢,喝着一声声叫骂闯进他的脑海,猛地一颤,她便惊醒。来来回回四五次,就看见了医院的天花板。
又是那种医院特有的难闻的味道,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她这12年只坐过两次救护车,一次陪妈妈,然后就是这次。
在一个巨大的机器下,她听玻璃屏后面的医生的指挥,吸气、呼气,然后被抬出来。
“后背左侧第四、五根肋骨骨折,还好没有错位,不用手术固定。”
尽管已经提心吊胆了整个过程,听到这个结果,严老师眉头还是再一次紧锁,他轻叹一口气,问医生:“要在医院里住多久?多久能好?”
“一个星期左右吧,在医院。至于好,至少要接近两个月吧。”
然后昕晨便被抬进了病房,她刚想叫唤坐在她病床边的严老师,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又不忍心开口了。
他在不经意间抬手,抹了抹眼角,昕晨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其实她真的觉得自己没事,她不想让他为自己操心,这事情本与他无关,却硬生生将他牵扯了进来。
而最令她痛苦、心疼的,其实是地上的那一摊碎纸。
“怎么办啊?下学期就要地生会考了,我生物笔记本又被撕了,我写了那么久,那么多,那么厚一本……怎么办啊?”说着,又默默流泪。
严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脑海里出现是地上一张张破碎的纸片,有的还沾满了血渍。原本的每一面少则撕成两张,多则碎成四五片。那个笔记本他曾见过,每周六在他家的自由时间,她常常拿出来写,那是唯一一本震撼了他的笔记,简直配得上“完美”一词。
想着想着,心中又冒起了怒火,把自己女儿打成这样还不够,专门朝她最珍爱的东西下手,她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就这样被几下撕毁了?真是狠毒。
如果要重新粘好,谈何容易?
但他想试试。修修补补,总会好的,对吧。他看似平静地瞧了昕晨一眼,其实是在问自己那揪作一团的心。
还是先不要给她这个希望吧,万一不行呢?
于是他岔开话题:“这几天好好休息,其他的事就先别管,学校里啊,家里啊,都先放一边,等出院了再说。”
冬天的天黑得早,窗外已被夜幕侵占。严老师在医院周围逛了逛,买了一碗粥,提回了昕晨病房。
刚拿出勺子准备喂她,昕晨一下子涨红了脸,伸手拦他,一不小心扯到了后背,哎呦一声,躲进了被子里,盖住头,叫她也不出来。
“不喂不喂,快出来。”
昕晨露出两只眼睛打量他,在床上吃力地蹭着,半坐了起来,接过严老师手里的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哪里买的?有点好吃。”
“不是它好吃,是你饿了。就在医院边上。”
昕晨已惊人的速度喝完了整碗粥,他感觉她仍有余力,问她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摇头,然后望着严老师陷入了沉思。
“怎么?”他问。
“就是——我觉得你老是呆在这儿不好,万一有人问起你是谁,再怎么说也不像吧。”昕晨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妈在医院里人脉非常广的,你随便朝那些医生护士问,十有八九都认得我妈,这些人中有超过半数都见过我,认得我的自然也多,被看到了不好。”
严老师点头问道:“你一个人呆在医院,一日三餐怎么解决?”
“消化外科护士长和肝胆外科护士长,和我妈关系很好,她俩可以照顾一下我,我等会儿托个护士去和她们说就好了,你快点回去休息,不用操心我。”
“我如果有事可以喊护士,家里就算没人来也没有关系的。”昕晨补充道,突然发现很是残酷。
他听着,心里又不禁咯噔一下,想了想说:“那直接把你转到儿科去不就好了,儿科的差不多都认得你,她俩自然也就知道了嘛。你自己跟护士说。”
他按了下呼叫,然后向她告别,出了病房,看着护士赶过来,不一会儿有人把她抬了出来,才转头离开了医院。
严老师的摩托车还在昕晨小区,他打车过去。犹记得当时把昕晨抬出来时应该没有关门,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于是他上楼去看,如果可以,她的生物笔记——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幸运的,颜父没有回家,门是虚掩的,他进去,将一地的纸片全部装到口袋里带走了,若等到明天,怕就要被清理掉了。
关好昕晨家的门,严老师回到自己家。
书桌前一堆破碎的纸,除了有图的那些面他勉强能够拼接完整,剩下只有文字的部分,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也不知道初中生物学习内容的逻辑顺序,哪些文字语句应当出现在哪里。他被一堆满是字的纸片整得头晕目眩找不到头绪。
转进儿科的昕晨从没经历过如此这般的夜晚。
明明是妈妈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自己不管是因为生病还只是平时,也来过不少次,虽说是有一两年没来过的,但应该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地步。
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没有同学、没有家人,一点令人安心的气味都没有,床单、被褥、枕头、空气,都是医院统一的味道。门外护士站的灯光可以从门缝透进来,给漆黑的夜晚一点惨白的洗礼。外边有家属的谈话声、病人的咳嗽声、小孩子哭闹声、护士们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医用物品碰撞的响声。
她的心仿佛被针穿过悬挂在挂药品的杆上,摇摇欲坠,不知是由于全身上下的伤口感染引发了炎症还是怎么,她感到自己变得好烫,却不停地哆嗦。
她费力地去够床边的按钮,有护士赶来了,揭开她的衣服,量体温。
身上有不少地方都血肿,暗红的,还有青紫色的淤疤。她看她们处理自己全身的伤口,才亲眼见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有多么伤痕累累。
将她上身的绷带缠好,喂了退烧药,又只剩下昕晨一个人。
要是有妈妈在就好了。
从小到大,每次发烧,哪次没有妈妈在一旁照顾她?上一次住院也是在妈妈这里,有不少护士过来看她,每次睁眼,在她床边的都是不同的护士,小儿内科是个大科,几乎整个科室的几十个护士都来了。
想着同处医院另一间病房里的妈妈,她已经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了?原来一个人是这么恐怖的事情,昕晨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相比之下的以往,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不堪一击。
今天居然是这么久以来睡得离妈妈最近的一次。
但她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生活是最可怕的对手,当幸福快乐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凌厉,当陷入困境的时候才知道,它最擅长的不外是雪上加霜。在以为自己够惨的时候,忽然又伸出拳头,直打过来,让人鼻青脸肿,再也无法站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开始冒汗,汗液渗入伤口,让每一处创伤都愈发痛起来,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的跳,每一搏血液都输送着一阵剧痛,让她浑身发麻。
她忍无可忍,右手摁床,唰地坐起来,喘着粗气,将脚挪到床边,想站起来,用一只脚够地面,另一只脚承力,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她来来回回尝试着,酸软的的腿终于直立了起来,有点颤抖地,仿佛有寒气从伤口往腿的筋骨里灌,背上的热汗和头上的冷汗一齐冒着,五脏六腑都仿佛在颤动。
迈进厕所,蹲下,膝盖上的伤口撕裂,她克制地不出声,头昏眼花,背上的绷带死死勒着她,哭也哭不尽兴,只有医院厕所奇特的异味一直往她鼻子里窜,和学校及其他地方的公共卫生间不同,这里的味道,排泄、排遗,乃至于呕吐,都不像是健康人能产生的,尽管经过了严格的消毒、清洗,但依旧令人极度不适。
她走出病房转了转,却痛苦地发现没有哪一处的空气是清新的。浑身各种各样的疼痛感伴着同样的极度疲乏,让她不得不躺回床上,被这么一折腾,她终于睡着了。
清早一睡醒,睁开眼,她终究还是觉得需要自己去消化内科找干妈,结果还没走出病房就见乐阿姨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了就来了呗。”她好像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昕晨也没再说什么。
“造孽呀。”她如此说到。带着昕晨去吃早餐。
“一会儿下午我要去值班了,景阿姨来,你一个人没意思,喊她带你玩一玩、吃点好吃的,有个人陪嘛。”
“可以吧,但今天晚上学校里就开始上课了,要搞学习才行,但是我又没有书,也没有人给我送。我没有智能手机,联系不到班级群,他们上什么课、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一想到这里,昕晨就浑身发毛。
“你还是比我儿子要爱学习。”乐婧面露难色,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说:“他要是住院了,不用上课,不知道有多高兴。”
昕晨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依旧担忧着。
她回到了病房,无所事事。
快到中午时,令她惊讶的是爷爷奶奶来了,带着她的衣服、床单、被子、书包,提着饭桶来了。他们都不说话,默默地为她铺床。她脱下身上的病号服,换上家里的睡衣,终于有了一点令人舒服的味道。
中饭可以说是丰盛得过分了,自妈妈出事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但是这顿饭,竟有了久违的“奶奶的味道”,就和她才几岁时吃的饭味道一样,那时候父母工作忙,家里的每一顿晚饭都由奶奶掌勺,在那已经被赔偿出去的老屋里头。
虎皮青椒、酸萝卜炒鱿鱼、糖醋排骨、红烧鲫鱼、香菇炖鸡汤,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喂,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奶奶抚着她的背:“慢点吃,慢点吃。”
昕晨吃完,搁下碗筷,奶奶问:“你身上的伤,都是被你爸爸打的?”
昕晨只是点头,她不想再为这件事情难过。
谁知奶奶直接开始骂道:“死老汉儿,不知轻重……”
毕竟这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孙女,感情还是不一样些。
奶奶偏头望向爷爷:“你看看,这怎么狠下了心的,你还说不可能。”她伸手揽住昕晨的肩:“别怨你爸,他只是喝醉了不清醒。”
但愿吧,若真如此就好。
“加上在单位上又有事,本来就比较烦,看到你成绩下滑了又得急不过……”
“我和他说了,他都不敢来看你。你从小都知道的,爸爸是真的喜欢你,一直把你当个宝贝啊。在学校里把成绩搞好,让他少操点心,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越是要听话、要孝顺。”
不知怎的,这番话她听得浑身难受。
“今天下午,法院开庭。放心,不会有事的,你爸身正不怕影子斜,不会有事的。”
昕晨倒已经看开了,就算他不坐牢,如果每天在家都是那种状态,不如不在。
她一个人的日子即将到来,一个人也罢。
爷爷奶奶走了,昕晨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看书。等景阿姨过来。
大局已定。已经没什么牵挂。
昨日殴打她的那个人,竟是父亲坐牢前留给她最后的形象。
奶奶在法院外哭得死去活来,她儿子怎么可能会贪污?他又为什么直接人认了?爷爷一直在一旁把她扯住,捂住她不停叫骂的嘴,直到最后哭晕在地,还依稀能听到她死命的喊着:“冤枉啊!冤啊……”
这一受刺激,奶奶身上的病根一下子都冒了出来,卧病在床,往日的神采散尽,仿佛扎根在床的一具枯木,有时自言自语,时不时地喊叫,残枝败叶更落了些,只剩龟裂的躯壳。爷爷为此心力交瘁。
父亲贪污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家成了众矢之的,自然不会有谁同情犯罪分子,以及他的家、他的家人,他们只憎恨她家原本拥有的黑心钱。
随着她和她妈的近况被曝光出来,评价的词语大都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自作自受”、“活该”……颜家被众人编造着,越发不堪入耳。她父亲是人们口中对外贪污、对内家暴的衣冠禽兽,母亲则是在外耀武扬威、趋炎附势,在内低声下气的卑贱妇女。她自己呢,则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可怜虫。
她仔细想了想,竟觉得他们说的也没有什么错。就仿佛家的天花板被人掀开了,刺眼的光线挑出一缕缕的丑恶,再被唾沫淹没。
其实没有几个家不是这样,只不过幸运地,没有被一阵邪风刮去他们的天花板。
昕晨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生活的这座小城市居然聚集着这么多想象力非凡的作家。为什么他们的剧情都那么复杂真实,语言又那么生动形象,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在医院里坐立难安,想出院,不能出,也不敢出。在医院里学也学不进去,真是要命。
终于,周一晚上将近十点时,刚上完晚自习的严老师来到医院来看她了。
他递给昕晨一沓笔记,数学、英语、政治、地理,她翻开,都是雨忆的字迹,工工整整,昕晨将笔记本抱在怀里,舒心地笑了。
雨忆仿佛什么都明白,把为昕晨抄的笔记都给了严老师,无赘述,严老师也自然送达。
严老师她床头的椅子上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低垂着头望着地板砖发呆,脸色看上去差了许多,整个人的姿态都在诉说着他的忧心忡忡,想必是都了解了。
昕晨就这么望着他很久,等他讲话。
“你还再多待几天。考虑到你近几个月都行动不便,还有外边的舆论都传开了,你和寝室里同学的关系又本来就不融洽,怕你受到二次伤害,于老师在为你办走读。”
“他说你最后一节晚自习以及早自习不上都没事,主要是不能落下正课。但是早晚自习也要争取,而你家离学校又不是很近。”说到这里,严老师终于抬眼看了看她,不自然地摩挲着双手,他肯定还有话讲,昕晨等待着他继续说。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于老师还是很关心你,他的考虑是,你回家住是能解决你因行动不便延误洗漱时间的问题,以及和室友相处的大部分问题,但是,它不能使你规避掉外界的伤害。”
“你晚上一个人回家,又没有人监护,风险更大。你爸支行账户还冻着,好多存款没能及时中转,之前那些贷款被骗高了利率的人,但凡是受害人,说不定都要找上门来。你爸赔的钱又不能很快速地归还至他们手上,他们不见钱就不会讲理,你怕还是要吃亏。其实我也这么想过。”
昕晨觉得他句句在理,不由得为自己出院后的未来担忧起来,却又没能从严老师的话里听出一个确切的指向,不过他既然在这里跟她说这些,看样子也不像是没有想法。她有点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他:“那怎么办。”
“于老师想的是,让你去尹老师家借住,他知道你和尹老师俩关系好,和尹老师打电话说了。上头说的这些,都是尹老师打电话转告给我的。”
“那我就去住呗,不是挺好的吗?”昕晨抢先一步回答。
严老师注视昕晨的眼里有了一丝无奈,看来自己的担心果然不是多虑,他伸手撑住床沿,定睛看她,轻声问:“你猜这种事情尹老师她为什么要和我讲?”他似乎在笑。
昕晨有点蒙圈,“为什么啊”还没问出口,他接着说了:“我刚开始也纳闷她为什么和我讲,想着想着发觉不对劲,在我印象里她根本没回过教工小区,事实证明我没错,她根本不住教工小区,她这学期刚把它租出去,其他老师都不知道她去外头住了。”
“于老师本来说的是让她考虑一下,结果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也怕你没有去处,毕竟班上女老师除了她,都已经组建家庭、有小孩了。”
“她当时就想的是,房租可以退,事情可以商量,然后转头就想到了我。”
昕晨这下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了,绕着么大个弯子,生怕她不同意一样,但她还是有点惊讶的,微微皱了皱眉头,浅笑着看着他。
严老师看见她这表情,有点慌乱地说出了最后一句:“她问了那家租房的,是给学生陪读的,不太愿意,所以,压力给到我这边,让我来问你,如果你信得过,你可以考虑一下,就过来和我住,这事情除了我们三个知道就也不和其他人说——”
“可以。”昕晨直截了当,这应该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如此爽快,严老师反而更添顾虑。
他刚想再补充一下,昕晨开口问了:“如果于老师问起来怎么办?”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跟他的不放心并不在一个点上。
“是一栋,8楼,户型是一样的,我的电脑可以登尹老师工作用的号,给他拍照发过去就是了,也不会多怀疑,他自己不住教工小区,也不会大晚上的到女老师家里做客。”
昕晨忍俊不禁,严老师也笑着说:“我都帮你想好了的,觉得应该没啥问题,这种事情于老师、尹老师、我,都不会和其他老师讲,你自己不说,也不会有同学知道。如果周末他要来的话就说你回自己家了,而且就算——”
他抿了抿嘴,望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地和昕晨讲:“他多半会觉得是我和尹老师的私人问题,不会多管。”
是啊,的确如此,他说的没错。
但昕晨脸上的笑顿时淡了下来。
严老师借机又问她一遍:“你一定要想好,我应该也说明白了,你要明白,这不是小事情,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尹老师那边也还是可以为你争取的。”
“我不反悔,我不会后悔我的选择。”昕晨认真且坚定地回复,就算严老师依旧觉得她缺乏考虑,却也找不到质疑她的理由了,她反问他一句:“对吧?”
他希望她对,他一定不让她后悔。
昕晨其实都懂,他完全可以选择和尹老师在一起,他可以轻轻松松地欺骗她的感情,然后抛弃她,而自己将百口莫辩、哑口无言,她这么做就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人身安全交付到了他手上。但她愿意赌这一把。
他赌她的信任,而她赌上自己,她已无其他赌注可下,她早已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她需要一个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