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日徐宁都待在徐国皇帝的御书房里,御书房有一座偏殿,病重的皇帝就躺在里面,大概是药物的原因,他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倒是过得十分简单。
而徐宁却不同,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公文,还有太监们事无巨细报上来的各处难民收容事宜,都需要她来处理与定夺。
这么一忙,竟是忙到了深夜。
秦大监来报,太子兄长今日又宿在了教坊司里。
自从皇帝病重,又听闻徐国即将亡国的消息,联想到徐国弱小,就算抵抗也毫无意义,他索性双手一摊,抱着活一日少一日的心思,整日里游手好闲花天酒地,不再过问政事。
秦大监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看到徐国唯一公主瘦弱的肩膀上扛起了父兄的责任,不由得十分心疼。
他给徐宁送了一碗参汤,“夜深了,夜路不好走,公主还是留在宫里吧。”
徐宁已经开府,按照规矩不能再留在宫里了,见她犹豫不决,秦大监劝道,“皇帝陛下近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公主若是留下,皇帝陛下身边也有个可心的人照料。”
早在皇帝病重之前,徐国的后宫就被遣散了,一则因为皇帝知道徐国弱小,根本对抗不了强大的陈国,二则若是国破,无论是皇室后宫还是贵族的女眷,定会遭受侮辱,他不愿看到她们遭受侮辱。
徐宁原本也在被遣散之名中,可她是一国公主,因自小母亲去世,皇帝便一直偏疼于她,如今眼见着皇帝病重,要她离开,她不忍心。
经过再三思考,徐宁最终点了点头,“那我今晚便在偏殿守着吧。”
夜深人静,大概是白日里实在太累,徐宁刚坐到榻上便有些昏昏欲睡,没过多久,她便一头栽了下去。
要不是秦大监及时扶住了她,她恐怕就要狠狠摔在地上了。
羿宁原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徐宁昏睡过去,谁想秦大监刚将徐宁放下,她就像只挣脱了束缚的风筝,从徐宁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她能动了。
“终于舍得出来了?”
是秦大监的声音。
羿宁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却见秦大监正睁着他的大眼睛定定得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羿宁有些心惊,她如今不过是一只无形的游魂,但看秦大监这副模样,像是能瞧见她似的。
“看什么看?”秦大监扬起骄傲的下巴,斜睨着她。
这熟悉的姿势与神态,羿宁唰得飘了过去,像是见到了亲人般:“画妖君!”
秦大监在坐塌上坐了下来,没好气得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天知道他自醒来之后,与这副身体内的原主斗了多久才趁着他睡着之际拿到主动权。
他堂堂一个上古画妖,从未受到过如此屈辱!
羿宁自是感受到了他的怒意,连忙狗腿地过来试图帮他倒水,可刚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只是一缕游魂,根本无法接触实体。于是只好谄媚地站在一旁,笑着道,“画妖君怎么也在这里?”
画妖给了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眼,“你说呢?”
羿宁笑得更谄媚了,“画妖君神通广大,可否知道咱们该如何出去?”
画妖撇过头看她,脸上怒气不减,“你真当我是万世百晓生了?本君这些年被困锁妖塔内,哪里知道这些年凡间又多了哪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话堵得羿宁半天不敢出声,怪不得自从塔内出来之后他一直躲在画卷里,起初她还以为他在恢复元气,现在她是知晓了,原是他没了出来晃荡的底气。
羿宁抱歉地看向他,好半晌才敢开口,“那画妖君可否知道,你我如今身处何处?起初我以为这里是个什么幻境亦或是秘境,但后来想想都不大像。”
画妖点点头,这才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曾在冥君那里看过一块轮回境,镜中所显示的是人前世前生过往,此处与那轮回境的境况倒是有些相似。”
羿宁感到有些惊诧,“画妖君的意思是,你我都落入某人的前世轮回中了?”
“嗯。”画妖点点头,“你说的这个‘某人’我猜指的应该是她。”
他指了指昏睡在榻上的徐宁公主。
“苏玉卿一直同我们一道,也不知他在何处?而且,”羿宁秀梅紧蹙,“我怀疑这场前世轮回与他有关。”
画妖冷哼一声,“倒也不笨。”
“那我们该如何出去?”
画妖冷冷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徐宁,“这个问题应该问她。”
“我还有一事不明。”她道,“今日徐宁公主出府时遇到一个人。”
她将徐宁如何遇见陈宗,陈宗的容貌又如何与叶时宣相象一事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
“画妖君,你觉着陈宗与叶时宣是否有所关联……”
自从羿宁带着芸儿这个躯壳被叶时宣带回不周山,便一直有叶时宣沉迷芸儿美色的谣言传出。
虽然这谣言十有八|九是孟翩然传的,但叶时宣却从来没有制止过,甚至还亲口承认过——虽然承认之时不过戏谑。
按照她对叶时宣的了解,叶时宣此人心里只有修炼,从不近女色,他愿意让一个区区凡人靠近自己,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无论是他想杀了披着芸儿皮囊的她,还是在司徒勤面前保她,亦或是发现了引魂灯的秘密之后还愿意留着她。
以上种种足以表明芸儿与他而言是特别的。
羿宁一直都猜不透他为何会对她起初仇敌冷漠,后来温柔关爱,如今她忽然想明白了。
兴许他与芸儿,在某处轮回里,有过一段前因。
这就是道德老头说的因果吗?
她怎么觉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呢?
大概是因为离了芸儿身体突然变成了游魂,有所不适应吧。
画妖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胡子,又想起此刻身躯的主人是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大监,于是把手收了回去。
“若那陈国皇子当真与那小子样貌一致,那你我恐怕很难破此局了。”
他总觉得那位叫陈宗的皇子会是这场轮回中最大的变数。
羿宁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虽然她此刻是一只可以自由行走的游魂,但这“自由”的范围也不过是距离徐宁方圆两丈。
若距离超过两丈,她必定会回到徐宁身边。
她试了足足三百多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为何你可以而我不行?”羿宁看着可以完全控制秦大监身体的画妖,质问道。
画妖又扬起下巴,露出他那张傲娇的笑脸,“本君与你能一样吗?”
羿宁眯了眯眼,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么说,画妖君也能离开这副身躯?”
画妖傲娇的笑容猛地顿住,眸中满是锐利之色,说话时更是咬牙切齿,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小丫头,你还想不想让本君帮你了?”
羿宁脸上的笑容倏地又变回了谄媚之意,连连伏小做低道,“画妖君息怒,我瞧着天色已经破晓,你猜那个陈国皇子会不会让徐宁帮他回国?”
画妖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无聊,他爱回去就回去,反正这天下根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羿宁拍了拍手:“画妖君慧眼识珠!我也这么觉着。”
徐宁的公主府与他而言不过是暂时的庇护,若是被人发现了,他必定还会像过街老鼠一般,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回到陈国,至少他还有一线生机。
正如两人所猜测的,徐宁醒来之后回到公主府时,便听照料陈宗的护卫来报,说是他想好了,要回国,希望徐宁能助他一臂之力。
徐宁自然乐意帮助,思来想去,此事是她为了徐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吧。
希望陈宗回国之后能够暂时扰乱陈国的内政,给徐国多一些养民求生的时间。
这天下因为战乱而起的冤魂实在太多了。
然而令徐宁万万没想到,陈宗回到陈国后的第三个月,姜国灭了。
是被陈国给灭的。
听闻领兵之人是陈国的一位新将,不知其名,但传闻他面如玉佛心如煞魔,他的铁蹄之下从无生者,仿若游离于世间的活阎王。
“三个月?”
刚在御书房坐下,徐宁便收到了姜国被灭的消息,她不敢相信,又再问了一遍,“姜国当真灭了?”
负责传递消息的赤羽将军林鸿立在殿内,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公主,赤羽军早已就位,您看咱们该如何备战……”
“将军!”徐宁打断了他,“我知晓将军是英雄,赤羽军也是个个英勇,但陈国有十二万大军,我军却不到四万,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我实在不愿……不愿弟兄们去送死。”
姜国国力比徐国雄厚不止一倍,军队也有九万只多,可才不过三个多月,就败在了陈国铁蹄之下,徐国如此军力,又能与之耗几时呢?
明知这是死局,又何必去白白送死?
“公主!”林鸿道,“弟兄们为了徐国,为了陛下,为了公主,甘愿赴死!”
“愚蠢!”徐宁道,“你可看到城外的百姓?若再起战事,他们便真的没有活路了。这天下本就不是谁的天下,若是没有百姓,何来天下呢?”
“妇人之仁!简直妇人之仁!”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徐宁一惊,慌忙从座上起身,前去迎了迎,“兄长,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徐虎一身酒气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徐宁站在这里,十分不悦地将她往一旁推了推,不悦道,“你就是这样帮孤打理朝政的?”
这些日子徐虎虽然一直躲起来醉生梦死,但在外人眼中,朝中事务以及举国政务全都是由这位太子殿下打理的。
而日日进宫为皇帝侍疾的公主之所以也常常出入御书房,也不过是因为不忍见兄长劳累,偶尔过来帮帮忙罢了。
如今太子来了,林鸿眼里满是兴奋,又将姜国被灭一事说了一遍。
“太子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林鸿瞥了一眼徐宁,道,“该战还是该降?”
“战!当然是战!”徐虎红着眼猛地拍了拍桌案,“好男儿就该血战沙场!陈国贼人来一个就杀一个,来一双就杀一双!”
林鸿也被他的气势感染了,视死如归地抱拳道,“臣谨遵太子殿下御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