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入关没有被拦截盘查,轻松得让莫兰娜赶到不可思议,她身为异族人,每次出入关都要准备好金砂堂为她办里的一叠文书,守关的将士还要盘问她,提各种刁钻的问题,查她的包裹行李,折腾到后面的人都连声抱怨,她才能走动。
莫兰娜不禁感叹,中原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真没错。
她撩开一小片帘子,以一种新奇的视角,肆无忌惮地打量平城。
每次进入平城,她就像掉入水中,热闹无孔不入地挤压她,大街小巷的叫卖声,市场口的吆喝表演,马队、橐驼队的踢踏脚步,铃震如雨。平城飘荡着各种香气,随处可见的陈列在街头的辛香料浓重呛鼻的味道,炖的酥烂的牛羊,浓郁的杂碎汤,刚出炉的金黄的馍馍麦香,还有她最喜欢的甜腻香气,那是豆沙奶酥玫瑰蜜饯果仁果脯馅儿的,蒸炸煎烤的蜜糖点心。
陆珍珍看她饶有兴致地注视平城的风景,不以为然道:“平城不过是个小小边城,除了地理位置特殊,没什么有意思的。云州、丰州、祁洲、扬州才是天下殷腴之地,拿祁洲的芙蓉城来说,它有四个大市集,每个市集都有上百条街道,彻夜通明,每日灵石的流水不可计量,玩乐的地方数不胜数,相比之下,平城简陋而贫乏。”
陆珍珍口无遮拦,说话比脑子思考的快,等她说完后才觉得自己有踩低捧高之嫌,恐莫兰娜不快,她立刻补充道:“自古边境寒苦,但凉州的州府昌松城建设得极好,塞上江南,你可以去看看,和平城大有不同。”
初入平城,莫兰娜被这里的稳定治安和繁华的商业震惊,在陆珍珍嘴里,这是‘苦寒’。
莫兰娜心中复杂,她想象中原的强盛,为放逐地的凋敝而哀伤。
车马行至一条幽深的小巷,愈逼近,莫兰娜愈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气。
因为有浓郁的灵气,她五感同泰,丹田充盈,神识沉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我们落脚的宅邸就健在一条灵脉的源头。”陆珍珍打起帘子,“修炼非常方便,来,这就到了。”
这条巷子只有这座宅邸,大门的牌匾上朱红的“嫏嬛”二字,十分幽静。
“随我来。”
宅子不是凉州的风格,白墙黑瓦,飞檐翘角,檐下雨铃,陆珍珍牵她的手走过长廊,绕进一个园林,别有洞天。
还是早春,园子里郁郁葱葱、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假山叠嶂、池水生烟。
平城风物粗犷,没有这样动人的景致。
莫兰娜不由多看了几眼,脚步放缓。
陆珍珍随她停下来,见她目不转睛,为她讲解道:“这是云州园林,裴家就在云州,那一株百年西府海棠据说是从红叶城移来的,每天有人精心照顾,池心的亭子也是请云州的弓箭建的,所有的物料都要从云州运来。”
陆珍珍咂舌:“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灵石,你说裴少主有神仙日子不过,偏偏要去放逐地餐风饮露,为的是什么。”
她说着,眼风往莫兰娜脸上飘飞,很希望莫兰娜透露点内幕。
莫兰娜口风紧,全然当做不知。
陆珍珍悻悻地笑笑,心想还是要从陈生那儿套话。
陆珍珍带莫兰娜穿过一道道长廊,几洞月门,来到烟波池边上的水榭。
陆珍珍敲门请示:“少主,人到了。”
“嗯。”
她朝莫兰娜笑道:“我的任务结束啦,裴少主就在里面,我不打扰你们清谈。”
她步子一拐,溜得飞快。
莫兰娜站在门前,犹疑了一会,推开门,门隙泄出飘渺的烟雾,迎面是清苦寒凉的香风。
正厅空无一人,她循着香烟走向左侧的偏殿。
分拂白色水晶珠帘,落地兽首桐庐香流漫溢,她误入云泽。
裴少主端坐,青衣玉冠,闭目支颐,白烟朦朦胧胧半掩他的眉眼,只窥见他面如白玉、双眉翠长、唇如点绛。
他应该是壁画里不染凡尘的神仙。
他就在莫兰娜面前,可她却觉得他高在云端,只可远观。
他抬眸,攫住了她的目光:“莫小姐。”
莫兰娜被他奇怪的称谓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硬邦邦地说:“异族人没有这样的称呼,请您直呼我的全名——莫兰娜。”
“莫兰娜。”他轻声的,如同呓语,又如同在唇齿间咀嚼这个名字。
莫兰娜像被轻柔的羽毛扫过掌心,她的指甲紧紧嵌入手臂的软肉,控制身体不打哆嗦。
她产生一种怪异、羞恼的情绪。
从进入侧厅见到他第一眼伊始,一切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仿佛,他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掌控局面,她被动的应承。
意识到这点,莫兰娜有些不安,陌生的环境更迫使她紧张。
当她感到自己落于下风,压力极大,她会本能地展露出强烈的攻击性。
在殊死搏斗中,这种本能使她力挽狂澜,可在谈判中,这会使她轻易地暴露自己的深浅。
她故意打断他的呢喃:“裴少主,还未请教您的大名。”
他睇了她一眼,然后道:“裴星寒。”
“好名字。”莫兰娜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了。
她读书少,不会奉承,更不会说漂亮话,和人交往,通常是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
她其实有很多心事藏在心里,这些心事上了锁,从不说。很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无趣。
莫兰娜有点泄气。
她细微的变化落在裴星寒眼里。他请莫兰娜落座,执壶为她倒了一盏茶。
“请说一说你考虑的结果。”
这是头等大事,她一振精神,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玉简。
她将玉简摊开,放逐地的地势全景栩栩如生地漂浮在空中
“我接下委托,但在出发之前,我们要仔细商议一下路线。”
莫兰娜清清嗓子,扬声道:“我们要从瓦村出发,行远古遗路,这是人魔之战时仙道联盟安排军队在放逐地为运送物资开辟的道路,这条路上暗藏着当时留下的标记,顺着标记走,就不会迷路。”
她点了点玉简上风沙渡的图标,影像上此处的景致立刻放大。
“我们要经过风沙渡、赤水、塔塔拉草原、白璧雪山、小石沟、无尽海,才能到燎原。”她一边说一边划动图标,为裴星寒展示路线。
裴星寒低眉敛目,突然用指尖在玉简上勾勒出另一条路线,“或许我们也可以避开小石沟,往白璧雪山的另一侧走,穿过星璇洲,直达燎原。”
莫兰娜眉心一跳,她猜到裴星寒不好糊弄,但她低估了他的敏锐,只是草草看了一遍地图,他便捕捉到另一条捷径。
“裴少主,你的提议很好。”莫兰娜用从沙诺那学来的交涉手段,欲抑先扬,“星璇洲广阔平坦,没有高山激流,也有仙道联盟开辟的道路,可是……”
“可是什么?”
莫兰娜没有直接回答他,反是提起另一件事:“裴少主为此行已经见过异族人的大首领,他应该告诉过您,卡拉库木尔是由两位强大领主掌管,一位是半魔,一位是半妖,他们就栖息在星璇洲。”
裴星寒似笑非笑:“恐怕他们的领土不只喀拉库木尔,连你们的首领提努也是他们一手扶持上去的,不是吗?”
他戏谑,似在说一桩玩笑,莫兰娜悚然一惊,这是隐秘,异族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她和提努的亲信。
到底是谁提供给他的消息?
提努当然不会自掘坟墓,难道朝露宫里有反贼,还是仙道联盟的情报网已伸到了放逐地?
无论哪个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此刻,裴星寒在莫兰娜里充满威胁,她本觉得金翎儿有点小题大做,现在她才觉得好友的眼光果然毒辣,姓裴的不是省油的灯!
她沉默。
可沉默已说明一切,沉默就是默认。
裴星寒又道:“说起来,莫兰娜,你可曾见过两位领主的风采。”
“裴少主觉得我有这样大的本事吗?”莫兰娜巧妙地把问题抛给他。
裴星寒捧起茶盏,轻呷一口,:“或许我们此行有幸能结识两位领主。”
莫兰娜脸色一变,卷起玉简:“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她作势要走,却被一股力量压制得不能动弹。
她愠怒地剜了裴星寒一眼,裴星寒却作不解道:“莫兰娜,我不打算去星璇洲。方才,我只是转述了一句提努对我说的话。”
他分明在试探她!
“行程交由你安排,三月初九,我们出发。”
莫兰娜脸色不太好看,半晌,顺着他的话:“此行最好从简,你准备带几人走?”
如果按照他在瓦村的排场,她就甩脸子拒绝,当然不是真拒绝,而是压着他减少人数。
“你见过的。”
“陈生?”
“还有今日送你来的陆小姐。”
“她似乎不情愿……”
“她会心甘情愿。”
“好吧。”莫兰娜不想计较他们间的事。
她不喜欢陈生狐假虎威的态度,但陈生身份不一般,非带上不可。陆珍珍她虽接触不多,也有把握控制。
裴星寒只带这两人,金翎儿交代她办的事情就好办了。
她叮嘱裴星寒去喀拉库木尔要带的保命物资:“首先是灵石,那片地方灵气枯竭,普通修士易感到脱力,运气滞涩,丹田空虚,所以要备上灵石补充灵气。其次要准备大量的伤药、解毒药,特别是蛇药。最重要的是水和食物,哪怕是已经辟谷的修士,在喀拉库木尔,不饮水也会渴死。”
莫兰娜办事稳重,力求尽善尽美,不出差错。她的责任心重,事无巨细,都要和裴星寒说一遍。
“……就是这样,请裴少主让底下人安排好,六天之后的清晨,我们在瓦村村口见。”
“莫兰娜,你为何来去匆匆,莫非有急事在身?”
裴星寒语气温和,莫兰娜却很小心地:“倒也没有,我没旁的事,该回去了。”
“不妨在我的宅邸小住几天,一同出发。你来平城一趟,我总要尽地主之谊。 ”
她还要和赤翎儿汇报消息,没时间同他耗,况且她在平城总有身为他乡异客的疏离感,不愿久待。
她硬邦邦地推辞道:“我住不惯别家。”
“也是,我这寒舍太过鄙陋,怕是委屈了你。”
虽知道他说的是谦辞,莫兰娜仍忍不住说道:“裴少主说笑了,你这是寒舍,平城就更没有体面的屋子了。”
裴星寒笑了一下,“那请给我一个面子。说来惭愧,奉回老祖的遗骨,是裴家历代传入的夙愿,为了达成目的,昨日我不得已用提努的名字强压于你,纵使你不介怀,我也觉得这做法并不磊落。莫兰娜,我想弥补之前的过失,消除我们之间的芥蒂,你在府上小住,是我自醒后的一片赤诚心意。”
莫兰娜顿觉麻烦,她一向不擅长和中原人打交道,你必须承他的盛情,不然他会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好,或觉得你不给面子,人情往来,如果处理不好,会弄的双方都不快,甚至心生怨怼,不再来往。
她知道中原人的规矩,但不愿答应裴星寒,她一点不相信裴星寒的鬼话,只觉得他别有用心。
莫兰娜不想和他打太极,她在嘴皮子官司上经常吃亏,面对裴星寒这样能言善辩的人,多说多错,最好闭紧嘴巴,什么也别说。
莫兰娜想起答应金翎儿的承诺,下决心忍一忍。
她安慰自己,先留下,顺着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态度太强硬惹得裴星寒不快,反而让他介怀。她小住几天也好,方便和下人打听些消息。
于是她痛快地应下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秋水阁临窗望水,池畔的一片桃花现在开得极好,落英缤纷,就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是个粗人,没什么讲究,裴少主说好自然是好的。”
“我让陈生送你去。”他顿了顿,又道,“关于安排的细节,我还要多多叨扰你。”
莫兰娜早有意料,道:“自然如此。”
裴星寒没有着手叫陈生送客,而是突然说道:“一个时辰前,提努派人给我送了封信。”
他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不经不慢地道:“木铎、库雅、沙诺三人自然是被城主的卫兵押走了,其余的村民被提努央涣留了下来,提努罚他们每人向平城缴纳大笔罚金,服苦役三年。”
“是吗。”莫兰娜面无表情。
“三位主犯已判了死刑,初七立斩。”
听闻库雅将死,莫兰娜心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和愤怒,她一直想‘回报’他,只是碍于时机没有成熟。
报仇,是她十几年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她通宵达旦地修炼,夜不能寐的缘因,她心中隐藏着恨意,每次想起童年的屈辱、窘迫、走投入路,她就会在心里给库雅刻上一刀子。在她眼中,库雅该千刀万剐。
现在,‘回报’落空,她在心里愤愤地呐喊,他当然该死,可他的命是我的,是我让他多活了十几年,第一个审判他的是我,不是中原人!该由我处决他!凌迟他!折磨他!杀死他!
她恨极,却隐忍着,不让裴星寒看出来。
裴星寒有意说道:“我知你和库雅夙愿颇深,可要我派人和平城城主说一声,留下库雅的命,把他交给你处理。”
莫兰娜听闻,偏过头,一双碧眼凝视着他,突然笑了。
她是很美的,只是不自知,性格闷,寡言少语,这使她的美貌如同明珠蒙尘。
此时,她笑起来,眼眸中碧波荡漾,嘴唇如破苞绽放的红芍药,尖俏精致的下巴微抬,张扬起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眉眼生动传情,这一笑,真如画龙点睛,灵动婉转。
她开口,却不是感谢:“裴少主做人厚道,可我不愿给您添麻烦,我杀他,他是死,侩子手杀他,他也是死,结果是一样的。”
她又重重地说道:“我尊重平城的律法,同时我也感念您的心意。”
她当然想手刃库雅,可她要是承了裴星寒的情,必会处处受到他的掣肘,她和库雅的仇事小,赤翎儿交代她的事大,她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误大事。
裴星寒很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断然拒绝,他又循循善诱道:“这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裴少主说是如此,可难免会落下把柄。”莫兰娜很诚恳地说道:“还有六日就要出发,我不希望在此之前,我和少主之间为了这件小事有分歧。”
“……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