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幼时都一定有过被长辈强迫放弃某项事物的经历。潭边捞出来的小蝌蚪,飞进怀中的鸟儿,凑上来蹭来蹭去的小猫小狗…都不用细想,那时的遗憾便浮现出来了对吧?
而且,任何人在那种情境下都一定会想:等我有了孩子,我肯定…
长大之后我们就懂了。
能理解,但未必能认同。
我当然不是在借此抨击“人是种极为擅长树立双重,乃至多重标准的卑鄙生物”,而是想要表明一点…人类正是在不断面临身份转换,并恒久维持思考的前提下才得以成长至今的。
此刻,那孩子迎来了人生的第一道坎。
他抱着那只红眼小怪物,红眼小怪物安然躺在他怀里呼着欢快的鼾声。
“……”他看了看他父亲。
“……”他父亲看了看他。
“啊呼~”迷你海豹似的小东西打了个呵欠…无论如何,海豹应该不是这么叫的吧?
“不行。”父亲尽量厉声拒绝道。
孩子也懂事,没有撒泼打滚,只是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小家伙的双臂。
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还是很喜欢那只长相奇怪却又十分可人的小妖怪的。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现实条件不允许,谁又不想把目之所及的东西全揽进自己怀里呢?尤其是无用的玩具或是宠物之类的小东西…
“我们不能丢下洪弓…”最小的孩子用他小小的脑瓜分析了许久,终于给出了一个勉强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它,它会被吃掉的!”
“叽?”通人言的小海豹猛打了个激灵,迅速抬起头来怔怔望向他的小主人。
所以…海豹是这么叫的吗?
“世国…”父亲疲惫一叹:“我也不想把洪弓留在这里,但规矩就是规矩。它上不了船,而我们必须乘船离开…老师应该也对大家说过了吧?现在已经不是任性的时候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离开呢?”孩子颇为难过地望向父亲。
“因为…”父亲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座大陆就快要沉到海里去了。”
“什么叫快要沉到海里去了?”他眨了眨眼。
“就是…你还记得之前你不小心滑倒跌进池塘里,最后还是哥哥及时发现才把你救起来的那一回吗?”父亲尽量语气平缓地解释道:
“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变得和那片池塘一样了…不,更深,更大,无处下脚。”
小儿子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那次落水窒息的苦痛经历。
“三圣门的叔叔阿姨们也没办法吗?”他抬起头来再次向父亲轻声询问道:“王呢?王一定能把大陆给托起来的吧?”
“……”父亲又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搪塞解释了。
当然,他当然能将大陆托起,哪怕是将其整个举到天顶都不在话下。
不过…要凿沉这座国度的也正是他本人,而最痛苦的,想来也是他本人吧?
毕竟他就是这片大陆的子嗣。
父子无言,谁都没有要强行迫使对方屈从于自己的意思,或者说…谁都不知道该在这时做出怎样的反应了。
这个年代的生灵的意识中从未存在过有关于“迁徙”二字的概念。他们从未遇到过不便于生存繁衍的自然环境,也从来都不需要到外界去大肆掠夺以换取维持繁荣的资格。
这个时代,人性与兽性的区别尤其明显。他们是最脆弱的一代,同时也是最强大的一代…世间事还真是有趣得紧啊。
僵局总需要有人来打破,而王,便是理所当然该承担起这份责任的人。
谁都可以袖手旁观。
但他不能。
强打精神,越过流离。王将隐约流露在眼角褶皱处的愁苦掩入心底,换了副轻松表情迈开宫廷阔步,径直走向码头。
很多时候,维持那点无用的形式反而是至关重要的。只要礼乐尚在,人们便不会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天穹已然倾覆的事实。
所谓君王,又何尝不是普天之下最为敬业的演员呢?他们甚至需要扮演他们自己…
“王。”注意到身后刻意搞出来的响动的一家人齐齐转过身来,赶忙躬身施礼。
“碰上麻烦了?”王缓步行至众人跟前挥手一笑示意无须多礼,这才低头望向最小的孩子和他怀中的小东西:“让我猜猜…是不是世国看到海里有那么多水所以腿软了?”
“才不是呢!我…”
“抱歉,王。”父亲探手按住了小儿子的小脑瓜苦笑回道:“我们马上就登船。”
“不用着急,你们来得很早,时间还没紧到几连句话都交代不完。”王摇了摇头,侧目望向远方绵延至视野尽头的宏大城池:
“而且…你们愿来,我便已经很感激了。”
还有很多人不愿离开,无关安睡派与惊醒派的理念碰撞。只要我们还是人类,群体中就总会有人无法迈出远走他乡的第一步。
“这是最后一班了,虽说原本院上商议出的结果是即刻关停“灯塔”,但我准备再让它转上一会…能转一会是一会。”王转回视线:
“不到最后一刻,都城内外的所有基础设施都不会彻底关停。这也谈不上是我个人的承诺,顶多算是勉强为大家留下点念想吧。”
“谢谢你,我…”父亲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苦涩的话语却堆积在了喉头之上。
“你创造了我,而我不想让你们失望。”王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脸:“万象诸子皆已就位…至少结局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父亲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对不起。”交代完三两小事,王单膝跪地望向抱着小海豹的孩子:“我们不是有意打断你的,但你也知道…你父亲就是那么爱啰嗦。”
“王…”眼中泛起亮光的小儿子赶忙将小海豹举到王的面前焦急说道:“王,这是洪弓,您还记得它么?我能不能带它上船?”
“我当然记得,不就是我把它领来介绍给你的么?”王笑了笑,接着换上了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低声说道:“不行,世国…你不能带它上船,因为它会对远行的人们造成威胁。”
“洪弓才不会伤人!”男孩撇嘴反驳道。
“呼叽!”小海豹激动附和。
“我当然知道,我与云响…我与它的前身亦是挚友。它有多温柔,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王探出手指蹭了蹭小海豹的小肚皮:
“但…在终将抵达的远方,你们将无法再维持如今的强大体质。这就意味着,许多我们曾轻易忽视的事物都会成为恐怖的威胁。”
男孩颇为不解地望着王的双眼。
“想象一下吧,世国。在林间与熊摔角,在山间与鸟儿跳高…这听起来像是玩乐,但熊即使是用最轻微的力量也能折断人的骨头,人亦没有跌下山崖后还能乘风而起的翅膀…”<div id='g' lass='gontent'><sript type='text/javasript'>try{ggauto();} ath(ex){}</sript></div>
王略显悲伤地耐心解释道:
“就像你抬脚落脚便能踩死蚂蚁,翻身便能压死未能察觉阴影落下的飞虫…很多时候伤害并不代表着恶意,无意间夺去外物性命时,你根本就接收不到对方的苦与痛。”
小男孩低下头去眨了眨眼。
“离开这座大陆之后,人类便会成为天下间最脆弱的生物,与蝼蚁虫豸毫无区别。届时,洪弓都不需要完全长大,当它仅仅只是生出未能覆满体表的鳞片时,它便会拥有远超人类…远超你们之中最强者的力量。”王继续说道:
“到了那时,你便无法再把它像现在这样牢牢抱在怀里了。它也一样,哪怕只是想对你做出最轻微的亲昵磨蹭,那席卷而来的恐怖力量也足够将你碾成碎片…”
不同的种族是永远无法相容的,万物滋润的繁盛时期,我们也许能抛去大部分成见与对方共享华美家园…可环境一旦陷入恶劣,有灵之物便必将向外物露出爪牙。
这无关道德,无关爱恨。和平只是昙花一现的温柔梦境,杀戮与争端才是伴随天道而生的普遍规则…幸与不幸永恒相对,就像潮起潮落时的沙滩与海面,各显盈缺。
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远航,完全可以,我相信人性化的思维以及无法抑制的情感一定是绝对正确的。当你无法控制自己,近乎是在强迫自己进行某种决断时,那它便一定是有意义的。
然而,作为王,作为万象诸子之首…我必须考虑更多,去深究那些远超人性的东西。
当洪弓渐渐成长,它便会重新展现出我所熟识的巨鲸,云响的伟岸姿态。它必然能够接替流离的职责,成为那些即将搭乘鲸玄号远行的同胞们的…无比强大的守护者。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考量,我已经历过四十六次了。而这回…是第四十七次。
最后一次。
它们不能上船,哪怕每艘方舟的名讳都是取自于这四十七位温和慈爱的巨兽。
它们太强大了,强大到如人类这般脆弱的生命根本无法承受它们发自内心的爱。
也许它们很了解人类,也许它们远比人类自身更了解人类…但这仅仅只是浮于表象的,极尽无情的规范认知。
就像我们能无比清晰地分辨出蚂蚁的生理结构,能轻松分析出它们每一处器官的组成与应用原理,却永远无法理解蚂蚁在想什么。
归根结底,人类不是蚂蚁。
天兽,也不是人类。
故事的开头永远都是美好的,在四十七位雄壮巨兽的带领帮扶下,远行的人们迅速开辟出了根据记忆景色而描绘出的第二家园。
接着,它们将会意识到一件无比残酷,细想起来却又再平常不过的既定事实。
离开故乡,生命便不再永恒。
第一批开拓者死去,第二批开拓者死去,第三批开拓者死去…不够充足的养分将引起不可避免的基因退化,不甚辽阔的空间与日渐狭隘的思维模式也会带来最为无谓的纷争。
届时,兽便成了调停者。
再经日久,调停者便成了神。
两方或多方皆是它们的孩子,而在它们宏大玄奇的认知中,无论是何种丧尽天良的主张,何等扭曲人伦的思潮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两窝蚂蚁打架,你会与其中一方共情吗?到头来你只能画出濠沟,灌上水流,将视彼此为仇寇的娇小生命永恒分隔。
但这世上真的存在永恒吗?
矛盾只能压制掩盖,积怨就像弹簧蓄力,该发生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到那时,手心手背皆是细腻软肉,换作你,你会怎么选?
抹杀一方,保留一方,将损失抑制在最小范围内?没错,这确实是最标准的答案。
那么…同样的事情让你做上千回,万回,百万回,亿万回呢?看着那曾经娇嫩纤细的幼苗们互相攻伐辱骂,一次又一次地堕向黑暗深渊…你会作何感想?
最后,身心俱疲的你只能选择离开,选择躲藏到孩子们绝对无法触及到的地方。这,便是你能给予他们的唯一的爱。
躲到星河流转无数,躲到记忆被风沙掩埋,躲到人世天翻地覆,躲到连自己都难以回想起曾经属于自己的姓名与使命…
兽能在人间划下濠沟,上苍亦能在人与兽之间划下濠沟。一如初时所言,该发生的事情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你无法永远躲藏。
结局,神变成了怪物。
兽,天兽,四十七位跨越时空,跨越恒久思绪的巨兽终将化作纯粹反映人心所想的怪物…爱是它们的天性,无论是否还记得那昙花一现的自我标识,它们都不会忘却这份责任。
爱的尽头,便是痛苦。
爱的尽头,便是强迫。
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世间本无风月,再美的光景也需要丰盈的心灵才能享受。又饿又渴,疲惫至极的人在望向清澈蔚蓝的泄湖时,眼中永远只能映出翻腾在水中的肥美游鱼。
既然如此,那便让人们重新学习吧。从接取雨水到生起焰火,从制作工具到搭建窝棚…从互相杀戮到彼此珍视,从纷争,到和平。
他们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一条追寻完美却永远无法达到圆满的颠簸前路。
走出摇篮,走向未来。
而我等万象诸子,天道巨兽,这些绝对无法融入这条试炼之路的异质存在则会化作深埋记忆尘埃之下的肥沃土壤…祈祷着,祝福着,期盼着他们再次攀上永世繁荣的那一天。
越过天逝吧,孩子们。
迫使你们无法走回舒适的原点,这便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能够提供的微末帮助了。
世界会变得很不合理,就像我们永远逃不脱中立者成神,神又终将化作怪物的无解轮回…我等完美,完美,亦不完美。
但你们必须超越它,改变它,永远不要忘却发自心底的咆哮…那正是我们的意志所向。
王抬起头来,静静等待着孩子的答案。
沉默许久,孩子看着王,王看着小海豹,小海豹看着孩子,海风轻啸。
“我要留在这里,陪着洪弓。”孩子轻轻开口,话音中不再有半点犹豫:“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丢下洪弓。”
他的手勒得更紧了,搞得小海豹都跟个泄气皮球似的从口中冒出了“噗叽”一声。
“它是我的家人。”孩子坚定说道。
海风依旧。
王笑了。
没错…没错。
这一次,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