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课

    3月1日,恒源中学高三年级开始了新的一月。

    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红底黄字的条幅,言语激奋人心,仿佛那红色可以顺着血管流进学生身体,代替他们经历假期结束,归来之后最困顿迷糊的一天。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

    破釜沉舟搏他个日出日落,背水一战拼他个无怨无悔。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写假期作业了吗?”英语老师踩着小高跟从电梯里走出来,笑着问从楼梯间冒出脑袋,爬上来的林溪。

    “看您说的,都高三了,哪能不写作业啊?”林溪眼睛一笑,回了英语老师的调侃。

    他似乎忘了,昨天返校的时候,是谁一边叼着面包,一边争分夺秒地抄作业了。

    林溪十分娴熟地将假期作业抱到六楼的老师备课室。

    他不经意间看到,空了一个学期的语文组空位子上,放了一个白色的写着棕色“lucky”的帆布包,桌子上还有一个淡紫色的笔袋,椅子靠背上放着一件白色的短款羽绒服。

    干干净净,简简单单。

    在恒源,他几乎认识所有高三的语文老师,即使没有教过他,也能混个脸熟。

    但是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风格。

    语文组来新人了?

    在如此重要的高三下学期?

    对了,自己所在的高三九班的语文老师马上就要休产假了,也的确该有人接手了。

    也不知道是从高一还是高二调上来的老师。

    不过不管是谁,自己的语文成绩恐怕也不会有太大提升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数学卷子放到班主任的桌子上,熟练地撕下一张新的便利贴,写上没交卷子的同学的名字,然后转身从前门离开,下楼回教室。

    与此同时,穿着粉色针织开衫、白色垂地长裤的乔楚拿着一个白色的保温杯从开水间回到备课间,悄悄坐下来,等着语文组组长领入职表回来。

    她打开帆布包,拿出一本书来,打发时间。

    “乔楚是吧?”一个笑容温和,身材略微有点丰腴的女老师,拿着从级部拿来的入职表,递给乔楚。

    乔楚立马收了书,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说:“是的。”

    女老师示意她坐下,“不用紧张,我是石雨鑫,语文组组长,接下来的两个月实习内容,我想之前的三天培训已经告诉过你了,是吗?”

    乔楚点头,“对,主要是听课和参与教研,观摩学习为主。”

    “是这样,因为高三任务很紧,可能大家忙起来会顾不上你,我给你找了一个老师,让她来带你。”石雨鑫侧过头,去旁边的工位看了看课程安排,又低头看了看表,“不过她这节课有课,九点五十才能回来,到时候,我直接让她来找你。”

    “好”,乔楚乖巧点头,然后指了指手里的入职表,“这个是马上就要交吗?”

    “不着急,上午十一点五十下班之前交给我就可以。”

    下课铃声突然响起,高三的上午第三节课已经过去了。

    石雨鑫立马起身,一边往自己的工位上走,一边收拾课本和试卷,不抬头地说:“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问在备课间的老师就可以,或者等这节课结束,负责你的赵洽回来,问她也行。”

    她走出备课间,从心底里觉得,乔楚恐怕只是来混一个实习经历,好毕业的。

    乔楚的眼睛就告诉她,她不是池鱼。

    高三九班的物理课代表李立阳和物理老师蹭了个电梯,说说笑笑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备课间门口位置的乔楚。

    他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

    身为一个男高中生,不得不说,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坐姿端庄优雅,写字很是认真,脖颈细长,面部白皙通透,墨一般的直长发半扎起来。

    乔楚认认真真地填写着自己的入职表,没有意识到李立阳的注视,但是被嘹亮的一嗓子吓到抬起了头。

    “我还没交呢!”

    “林溪,你小点声!”

    物理老师看了看其他被惊到从小山高的卷子里抬起头的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溪蹭蹭蹭地滑到这边,将物理卷子交给李立阳,冲物理老师狡猾一笑,“刚没找着。”

    物理老师早知道他的套路,一眼看穿他的小把戏,也没说破,就让两人下去,不要耽误下节课。

    两人笑嘻嘻地,哼哼哈哈地准备离开。

    其实从前门走下楼梯回教室会更近些,但是李立阳非要从后门走,林溪难得听死党一次,也不在意地跟了过去。

    李立阳左右看了看,其他老师都埋首于备课和判卷子,偶尔有一两个老师在讨论题目,没人注意他。

    他走到乔楚的旁边,好奇地问道:“老师,你是来接替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吗?我高三九班的。”

    乔楚一直在看他身后的林溪。

    刚刚李立阳喊他名字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传说中,这一届的数学天才。

    林溪个子很高,将近一米八八。眉目清秀的,内眼角下垂,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些温和与儒雅。

    鼻梁上架着一个金丝框眼镜。宽大的校服下,身体显得有些单薄,但是走路很稳,目光笃定。

    乔楚看着林溪,林溪也看向乔楚。

    两人同时错开眼睛。

    乔楚目光划过去看李立阳,摇了摇头,“不是。”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给林溪一种难以动摇的感觉。

    他直觉,这是一个固执的人。

    林溪率先走了出去。

    李立阳十分惋惜地耸了耸肩,又要打听乔楚教哪个班。

    乔楚正在纠结怎么说,就听林溪在门外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声,“走了,老班的课。”

    “靠!不早说!”李立阳离弦之箭一般闪了出去,乔楚低头继续写自己的入职表。

    两人一边下楼,李立阳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她很眼熟?”

    林溪没搭话茬,快速下楼去了。

    乔楚却没有从刚刚的对视中缓过来。

    林溪的目光太奇怪了。

    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震惊,疑惑,甚至还带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意味。

    帆布包里的《月亮与六便士》露出了蔚蓝色的封面一角。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两个月,熬过两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去往四年前,她本该去往的地方。

    虽然面上没有透露分毫,但是林溪心头疑窦丛生。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她将表格写好,然后拿着表格去请教其他在写备课本的语文老师,填完那些自己拿捏不定的空隙之后,按照箴言牌的名字,找到石雨鑫的位置,放到她的桌子上。

    恒源中学会给所有老师配备箴言牌,内容是:学科、姓名和箴言。

    昨天培训结束的时候,培训老师在群里发了一个编辑文档,让大家填写。

    乔楚写的是,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心平气和。

    可能她做不到斯特里克兰那样沉溺与疯狂,但是她愿意为此一试。

    交完表格是九点半,她从帆布包里拿出昨天发的崭新的听课本。

    闲着也是无聊,准备下去听课,不然周五交听课本也是瞎编乱造。

    她没有糊弄的习惯。

    一边拿着笔本和杯子,一边往外走。

    去哪里听课呢?

    她想起刚刚与她搭话的李立阳。

    怀孕的赵洽是这个班的任课老师。

    高三九班。

    她从后门悄悄推门进去,温暖迅速将她包裹,她庆幸自己没有穿羽绒服外套。

    本来后面有一个凳子,专门供听课老师使用。

    但是她注意到最后一排,有一个桌子的桌面干干净净。

    她走过去,粉红色的手指指了指空位,轻声问同桌:“这没人么?”

    摘掉了眼镜的林溪仰头看她,“他请假了。”

    乔楚内心惊诧,怎么会这么巧,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东西放到桌子上,坐下来。

    李立阳越过林溪看到了乔楚的侧颜,内心有点小激动,正要来搭话,被林溪翻来翻去的卷子拦住了充满笑意的脸。

    而乔楚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自己。

    没劲。

    他委下身子,在语文课中昏昏欲睡。

    课程进行到一半,赵洽刚结束古代诗歌阅读,开始讲语言文字运用部分。

    林溪歪着头,转着笔,眼睛看向自己的试卷。耳朵上却仿佛插了个小旗子,感受身旁的风吹草动。

    安静。

    还是安静。

    这安静让他有些躁动。

    他微微后仰身子,少见地坐直了背,仗着自己的个高,好去看身旁的乔楚,并且不被她发现。

    粉色针织衫掩不住她身形的瘦弱,长发柔软而顺滑。睫毛长长的,但是弧度不大,没有化妆,嘴巴抿着,握着中性笔的手十分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白。

    赵洽每一次敲黑板标重点的时候,她都抬头仔细去看,每一次都发现,赵洽根本不写板书,但是下面的学生奋笔疾书。

    她只好按照自己听到的尽力去记,都当做珍宝一般写在自己的听课本上。

    就好像三个月后要参加高考的是她,而不是林溪。

    “杨娇!”赵洽一个粉笔头直接砸在扭头看林溪的杨娇头上。

    大家抬头看向坐在第三排的杨娇,而杨娇看的是最后一排的林溪。

    旁边的李立阳用胳膊肘怼了林溪一下,他才扭过头来。

    如果不是赵洽这一嗓子,他可能一节课都不会注意到杨娇在看他。

    薄薄的齐刘海上落上了白色的粉笔末痕迹,杨娇噘着嘴,拍了拍,转过头来继续听课。

    仿佛无事发生。

    其他学生也习以为常,似乎杨娇哪一节课不看他,才是稀奇事。

    几个学生注意到林溪身边的身着常服不穿校服的乔楚,小声议论了两句。

    赵洽马上就要休产假,不想在这老生常谈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假装生气地拍了拍讲桌,将大部分学生的注意力回收回来。

    林溪收回了看向杨娇的平静的目光,却发现乔楚正在看他。

    他仿佛随口一问:“怎么了?”

    乔楚笑了笑,没说话。

    似乎是怕被她窥到了什么自以为真相,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的事情,那笑容让他觉得乔楚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停下手中螺旋桨一样飞快的笔,再次随口一解释,“我和她没关系。”

    乔楚回头看他,又看了看前面那个吊着马尾的、倔强的后脑勺,没有回答。

    恐怕另一个当事人并不这么认为。

    不过她也没有心思和林溪辩解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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