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

    今日秋高气爽,阳光正盛,散了学,很多孩子不愿回家,仍留在学堂的小院中嬉戏打闹。

    宋良倚在堂内的几案旁看书,阳光投在书页上,照得砚台闪闪发亮,凉爽的风钻进窗子,耳边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

    他噙着笑,一页页翻着书,不知不觉间,他忽然意识到孩子们游戏的声音戛然而止,院内变得出奇的安静。

    怎么回事?宋良合上书,有些吃力地摸过拐杖,刚刚站起身,便听孩子们的聒噪之声再次响起:

    “夫子!”

    “宋夫子!”

    “夫子,您快出来看呀……”

    宋良忙向门外走去,一时间没能适应明亮的日光,他揉了揉眼睛,将手腕放下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如谪仙般的矜贵公子,一袭白衣,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

    宋良忙作揖道:“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那公子并未开口,只是用锐利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着,宋良向他身后看了看,发现还有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正蹲在孩子们身边,给他们发糖吃。

    觉察到宋良的目光,少女捧着什么东西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对那公子道:“知还师兄,寻妖盘上显示的位置就是这里。”

    寻妖盘?宋良目光一凝,望见少女手中如玉盘一样的法器,迟疑道:“二位……可是修士?”

    夏枝枝敛了敛袖子,对宋良行礼道:“正是,我与师兄游历至此,发现寻妖盘探出此地有妖,这位夫子,你可曾看到什么妖物?”

    裴知还接话道:“夫子,你大可不要惊慌,不管这妖有多可怕,我们都能将它除掉,你但说无妨。”

    宋良觉得自己的脸色可能有些苍白得过分,因为他面前的那位公子显然起了疑心,宋良只能压低声音,对二人挤出一个笑来:“院中还有我的学生,二位,请屋里说话。”

    裴知还跟着宋良进了屋,屋内是学堂中常见的陈设,墙上挂着两幅画,画的都是同一棵参天古树,只不过季节不同。一幅是盛夏,郁郁青青,生机盎然,另一幅是寒冬,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裴知还在画下驻足,发现那古树下皆有小小的一个点,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个点实则是一个人。

    宋良斟了两盏茶,笑道:“让公子见笑了。”

    “这是你画的?”裴知还回过身,走到宋良身旁坐下,“画得不错,这两幅画有何深意吗?”

    “不过是胡乱画的,能有什么深意呢?”宋良揉着膝盖,抬起头去看墙上的两幅画,看着看着,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

    裴知还观察着他的表情,并不去打扰他,一盏茶很快见了底,宋良终于开口道:“方才二位可是问我曾见过什么妖怪?”

    夏枝枝接话道:“正是。”

    宋良长叹一口气,道:“不如我给二位讲个故事。”

    讲个故事?若每次捉妖都要听个又臭又长的故事,这妖要捉到猴年马月去!夏枝枝眉毛一横,刚想站起身来,便被裴知还一把拦住。

    只听裴知还平静道:“还望夫子长话短说。”

    宋良点点头,道:“有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屡试不第,仕途无望,某日家中老父也撒手人寰,书生在这世间再无牵挂,于是便生了寻死的念头。

    “他寻了根绳子,只身走进深山之中,想找一棵树吊死,谁料还没有咽气,脖子上的麻绳便断了,他正生气自己连死都无法死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位女子的笑声。”

    夏枝枝评论道:“深山老林中陡然出现的女子,往往是妖。”

    宋良看了她一眼,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书生以为那女子是在这深山中迷了路,就打算将她送出去再寻死,后来才知,是这位女子有意救他的命。

    “那女子生性开朗明媚,一来二往,书生与她渐生情愫,也便没了寻死的心,某日书生撞见女子化形,这才知道她原是一只树妖。

    “可是书生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她也不在意他的无能,书生决定,不管她究竟是人是妖,他都愿与她比翼双飞,更何况她本性善良,从未害人。

    “于是,书生便与那树妖喜结连理,在山中过上了平淡幸福的日子。”

    夏枝枝静静地听着,过了半晌,才道:“然后呢,这就没了?”

    宋良喝了口茶,道:“姑娘好像并不喜欢完满的结局。”

    夏枝枝撇了撇嘴:“那倒不是,可是妖毕竟是妖,而书生是人,人的生命何其短暂?他们就算再怎么相爱,也无法抵挡死亡带来的分离。”

    “姑娘是个通透之人,我听说,你们修士的寿命远比寻常人类要长?可惜,那书生连读书都不擅长,又怎么可能天赋异禀、能够修出灵根呢?”

    “所以那书生最后只能老死或者病死,只留下那树妖忍受漫长的孤独?”

    宋良笑得有些意味不明:“书生的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听了这样的故事之后,若是他日二位面对那树妖又该如何,还会选择将她捉去吗?”

    裴知还开口道:“宋夫子,你想说什么?”

    宋良将茶盏放在手中把玩,随后道:“这故事中的树妖,便是我的夫人。”

    *

    “青恒,你也不必如此紧张罢?”

    “谁、谁谁谁紧张了!”

    沈灵雨拨开灌木,一路来到那间布有锁妖阵的小屋门前,对身后二人道:“你俩能不能不再斗嘴了?”

    “谁同他斗嘴了?”

    白玉禾和青恒异口同声地哼道。

    沈灵雨懒得理会他们,刀起刀落,将屋门上新添的铜锁斩断,随后打开门道:“快进来。”

    三人顺着梯子走下地窖,又通过暗门来到宋良的房间。

    明明是白日,屋内却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似乎还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腐烂之气。

    白玉禾抽动鼻子嗅了两下,道:“屋里点的香有些怪异,你们还是尽量屏气为好。”

    青恒早就抖如筛糠,他紧紧地扯住沈灵雨的衣角,躲在她的身后一寸一寸挪动着。

    沈灵雨缓步走到榻前,握紧手中红月刀,随后一把掀起重叠的帷幔,见到榻上只剩昏睡的云杉后,她悄悄舒了口气。

    还好宋良不在屋内。

    “白玉禾,你脚程快,先顺着暗门将云杉送出去,”沈灵雨将云杉扶起,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我和青恒暂且留在这里。”

    白玉禾从她手上接过云杉,背到背上:“你们万事小心,莫要与宋良硬碰硬——我担心,他如今已经失了心智,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再动手。”

    沈灵雨只觉得他颇有些啰嗦,胡乱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愈发啰嗦了。”

    白玉禾闭上了嘴巴,背着云杉闷头向暗门走去,可是越想越放心不下,又回过头嘱咐道:“阿灵,别受伤啊。”

    沈灵雨愣了片刻,还没有应下,白玉禾便钻进暗门离开了。

    他明知道她有不死之身,根本不怕受伤,为何还要这般嘱咐呢?

    沈灵雨不理解,但她却觉得这句话如一阵暖流在她的四肢百骸缓缓游走。

    因为伤口很快便会愈合,所以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对她说,让她注意不要受伤。

    然而这份悸动很快便消失不见,因为沈灵雨听到了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与青恒对视一眼,青恒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很是自觉地躲在了门口。

    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随后,“咔塔”一声,铜锁被打开。

    青恒咽了咽唾沫,紧紧盯着两扇缓缓打开的木门。

    一角白衣翩然而至,青恒将全身的妖力聚集在眼眸中,随即猛地一抬头,直视那人的眼睛。

    那人虽手握长剑,但显然没有料想到会遇上这么一招,他来不及移开目光,便被青恒的眼神摄住,随后,“咚”地一声,裴知还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

    “知还师兄!”

    是夏枝枝的声音。

    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在此处也能碰到他们?沈灵雨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道:“青恒,还有一人!”

    青恒揉着发酸的双眼,无辜道:“阿灵,我、我能力有限,短时间内只能放倒一个人……”

    沈灵雨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一甩袖子:“这些重要的东西往后能不能提前说?”

    夏枝枝看清面前之人之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沈灵雨,怎么是你们?你、你方才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他没事,只不过是睡上一会儿,”跨过裴知还时,沈灵雨还不忘“不小心”踹了他一脚,她走出门左看右看,问,“你们怎么在这,看见宋良了吗?”

    夏枝枝一愣,回头一望,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对啊,宋良呢,方才他还跟着呢……”

    糟了!沈灵雨眉头一皱,连忙向院中跑去。

    “欸,你要去哪?我师兄怎么办啊,你等等我……”夏枝枝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还带了些哭腔。

    院内还有三五个孩子在玩耍,见到沈灵雨,立刻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沈灵雨没空与他们玩闹,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夫子呢?”

    “夫子刚刚跑出去了,”一个女孩用手指着院外笑道,“我还从没见过夫子跑得那么快!”

    孩子们很快便嬉笑起来,沈灵雨摸了摸女孩的头,随后立刻向她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不知为何,她顿感一阵心慌。

    白玉禾,你可千万不要被他追上啊。

    *

    白玉禾化出原身,脚下生风地奔跑着。

    他本想带着云杉到镇子里,却在半路改了主意,一转方向朝着深山跑去。

    若想前往镇子须得走大路,很容易被宋良在半路截住,而深山地形复杂,至少有许多藏身之处,不至于太过被动。

    他纵身跃过盘桓在地上的树根,一路弯弯绕绕,往更深的林中奔跑着,过了半晌,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抖了抖耳朵加快脚步。

    那种黏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白玉禾时时刻刻留意着四周,忽觉脚下一沉,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后爪被一根藤蔓牢牢地攀住。

    仓皇间,他将云杉稳稳放在地上,再用枯草盖住,随后,缚在他后爪上的藤蔓猛地一紧,他还没来得及抓住身边的树干,便被藤蔓拽了回去。

    他忙化作人形,借着化形造成的空隙挣脱开那条藤蔓,谁料刚刚爬起身,却觉得脚腕上一阵刺痛,他踉跄两步,狠狠栽到了地上。

    “你中了毒。”

    一道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白玉禾缓缓抬起头,望见了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自己的宋良。

    “这毒只有我能解。”

    横竖也站不起身来,白玉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悠哉悠哉地挽起裤腿,只见自己的脚腕上被藤蔓勒出了一圈印子,周围的皮肤泛着诡异的紫红色,看起来还怪吓人的。

    “若不解毒,管你是人是妖,不出半个时辰你便会死。”

    白玉禾暗自腹诽:他这般一瘸一拐的,怎么能跑恁的快?

    “把云杉还给我,我就给你解药。”

    白玉禾终于有心情理会宋良了,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就不。”

    宋良一抖袖子,一根如人手臂那么粗的藤蔓自他的袖中生出,飞快地甩向白玉禾,而后者却双手一撑,灵巧地躲过藤蔓的攻击。

    见状,宋良笑道:“你身手不错,却无甚妖力,为何如此想不开,要在此处断送性命?”

    “谁说我想不开了?”白玉禾嬉皮笑脸地躲闪着那根藤蔓,还不忘挖苦道,“你这树藤只是看着吓人,实则还不如你的双腿灵巧。”

    “激怒我对你来说并无半分好处,”宋良的眼神渐渐凉了下来,“你将云杉藏到哪里去了?把她交给我,我不会杀你。”

    白玉禾装傻道:“云杉,谁是云杉?”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宋良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但是你以为那个沈姑娘就一定会赶来救你么?

    “她如今被那几个蓬莱弟子拖住,根本抽不开身,她自己都性命难保,又怎么会想起你呢?”

    难不成阿灵遇到了裴知还?白玉禾神色一凛,宋良捕捉到他的变化,继续道:“你又何苦为她卖命?将云杉还给我,我给你解药,放你离开。”

    若阿灵遇到了裴知还,她会被他杀死吗?不,她有不死之身,至少眼下还是安全的,但是青恒呢?

    白玉禾暗自思忖着多种可能,丝毫不理会宋良的策反,宋良很快耗尽了耐心,他再次抖了抖袖子,又是三四根藤蔓簌簌而出。

    白玉禾刚想撑起身子,却忽然发现手腕不能动弹,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撑在地上的手腕已被从泥土间俏然生长出的细小藤蔓牢牢地缚住,那些藤蔓太过细小,以至于他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藤蔓划破空气近至眼前,他来不及躲闪,脸颊上狠狠地挨了一鞭,霎时鲜血自伤口流出,顺着他白皙的脸庞缓缓淌下。

    白玉禾微微偏着头,一时有些恍惚。

    上一次流血还是在很多个月以前,当时他为了给阿灵做纸鸢,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那时,他不过是割破了手指,便吸引了满院子的妖邪。

    宋良见他血流了半边脸却仍扬着嘴角,不由得心生恶寒。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在笑什么?”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