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的事告一段落,且茶依旧想着晏芥昨日写的那句“他也跟着小姐”。
再过几日如若黎下的状况好转,她也理当提前回京,耽搁了许久,不过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
且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偶尔踢着路边散落的石子,心中想到周坎那张与幼时截然不同的那张脸。
他幼时桀骜不驯,如今倒是沉稳了不少,只是他总没什么表情,也不爱说话,整个人乌云密布,拨不开,驱不尽。
冷风骤起,且茶正要加紧步伐离去,与风声一同入耳的是一串悠扬的笛声,绮叠萦散,飘零流转。
且茶放缓了步伐,回首想寻这乐声来处,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曲声回荡在天空,且茶索性驻足倾耳。
她想起年幼时,不顾阿爹的话,一个人带着阿宝去竹林散心,幽深的小径内,溪水潺潺,那是她与周坎正式的第一次相见。
一瞬千念,曲终人散,且茶重新踏上归去的路途,与她一墙之隔,周坎放下横吹。
既见故人,称心如意。
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且茶回到小院内,正当要推开门,她猛然顿住,“晏芥,你在吗?”
她的身后一抹玄色半跪着,且茶转身问道:“方才你能感受到周坎吗?现在呢?”
她声音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你不用写字,你只需点头摇头。”
晏芥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
且茶内心一紧,急忙跑出去。
街道依旧没什么人,一派萧条凄清,虽未有新增的患者,但百姓仍不敢懈怠。
且茶想往城门处跑,风带起她的衣摆,跑得快了,丝巾随风而落,她并未在意,只顾埋头往前跑。
愈靠近城门,越发凄凉,且茶望见视线里穿着一身白衣的周坎,他慢步走着,傲然挺立于世间。
且茶眼眶有泪,略带着哭腔喊道:“周坎!”
视线那人脚步停滞,回首望向且茶跑过来的身形。
等终于到面前,周坎才愕然道:“跑这么快做什么?你……不是去找那位殿下了吗?”
且茶脸色通红,她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颊微烫。
见她这样,周坎伸手想替她舒展一下,却好像想到什么,又停下了,他叹气:“怎么又哭了。”
不舍溢上心头,周坎按捺住情绪,“不要哭了,你快些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且茶脸色稍缓,闻言抬起头:“你要走了吗?”
周坎一顿,移开目光:“嗯。”
且茶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儿?”
她酝酿在眼眶的泪终于无声滑下,周坎没有回答他,且茶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你又要离开了吗?”
周坎叹息,看着她,他压下替她擦干泪水的冲动,语气极尽温柔,又冰凉如斯。
“不是你先离开的吗?”
且茶身形一晃,握住他衣袖的手沉沉垂下。
可未等且茶再表现出什么,周坎又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且茶擦了擦眼泪,忍着泪意:“所以、其实你依旧在责怪我,你从未真心觉得我没有牵连你……”
“那日你所说的,根本就是、在哄骗我。”
“那你到底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晏芥说你一直在跟着我,他是我阿爹派来的,你呢?你又是谁派来的?”
且茶胡乱擦着自己的脸,尽量想让自己体面一些,可她忍不住,泪水越擦越多,与其一同汹涌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忧伤。
这三年她日日夜夜被噩梦萦绕,午夜梦回无数次被惊醒,她听见阿公的叮嘱,看见周坎昔日肆意的笑容,书声琅琅间,她又看见那日与周坎的最后一面。
他在她的祝福声中笑道:我们都会的。
如同水泛波纹,幼时种种,都被那圈圈涟漪悉数搅碎,再也不见……
且茶还想说什么,却被周坎一把揽过,他说:“对不起。”
且茶捶打着他的背,卯足了劲推开他,“不用道歉,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吧。我欠你的来日你有何所求,我都会答应,直到……”
“两不相欠。”
回答她的是推不开的拥抱,且茶脖上的伤还未好,周坎不敢太用力,压抑着声音,他内心承认他失败了。
从一开始,他早与一开始进京的目的背道而驰,纵使他多么想回到“正途”,可当他真正听见且茶让他走的时候,他承认,他心如刀绞。
“不要两不相欠,是我亏欠,我甘愿。”
周坎眼眶也红着,声音低哑。
且茶见推不开他,吸了吸鼻子,大声道:“我不愿!放开我!”
周坎如她所愿,松开了她,他直视着且茶的双眸,“那便是我一厢情愿。”
他鬓边发丝被风吹起,冷峻的面容透着柔和,双眸深邃见底,却又波涛汹涌,一时间且茶似被蛊惑,她立刻移开目光。
“我本来今日是要走的,但如今我反悔了,我来汝京是为了你,也只有你,没有人派我来,是我授己之愿,想让自己称心如意。”
且茶沉默了一瞬,她知道他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半晌她闷声道:“你为何要走?”
周坎依旧看着她,“我先前觉得,你过得很好,有爱你的人,也有……”他顿了顿,“……也有你爱的人,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安心。”
且茶皱眉打断了他,“我爱的人?”
周坎垂下眼帘,“……你来此处不是为了他吗?”
且茶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说长景哥哥?”
“嗯。”
“他于我,亦兄亦友,我喜欢他,但这并非是男女之情……就好比……好比…”且茶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友人的名字,无果后她叹了口气,“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坎瞳孔微缩,“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周坎道:“……没什么。”
“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吧……”且茶像是发现什么盲点,她脸颊残留的泪早被风干,彼时少女并未察觉对面人心思,就如同她迟钝的内心一般。
可杂草丛生,一旦有一点烛火掉入,燎原之势便不可阻挡。
周坎没有否认,缱倦的目光看向且茶的脸庞,“嗯。”
且茶又吸了吸鼻子:“你不要这般想,换作是你,我依然会这么做的。”
她想起了什么,道:“说到长景哥哥,你应当是见过他的……”
“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遇见,”且茶自顾自摇了摇头,“只是说追溯缘分,不提也罢,他人很好相与的,日后你们定然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笑着补充了一句,“和我一起。”
且茶此时依旧是男子装扮,可笑起来仍旧如明灯烛火,照亮了周坎昏暗的内心。
“好。”
他也笑了。
远处小山重叠,云雾缭绕于山间,日光明又灭。
且茶不知道的是,周坎回答她的时候说了一句似谎非谎的话,原本今日他确是要“走”的。
可她又救了他。
不远处。
玄衣人手执起掉落在地上的丝巾,远远望着二人,玄铁面具遮掩了他的神情,窥而不见。
……
“你是说你怀疑太守?”李长景病愈还未来得及搬出去,便瞧见且茶又急匆匆地到来。
且茶严肃地点了点头,继而叹了口气:“他很奇怪,但是我不能确定,所以将药方交给他的时候我同他说少了一味药材。”
“我将用量告知他了,如果他没有问题,那么他必然会按照我的药方去熬药。”
李长景蹙眉:“万一他也用了你补充的药材,但是在其他地方动了手脚呢?我病的不久,但其他病人身子却很弱。”
“他不会,他怕死。”且茶笑了笑,“这些日子黎下并没有什么新增的患者,但是他基本上没有来露过面,他不懂医术,明显的改我的药方被查出他只会是死路一条。”
“但我告诉他,那味赤芍用量深浅只会影响药效,如果他目的是这些患者,他一定会改。”
见李长景不说话,且茶又道:“况且我会提前派晏芥去检查药有没有被动过,你不用担心病人们。”
李长景眉头依旧皱着:“并不是,我只是在想,阿宓为何突然怀疑起黎下的疫病是有心之人做的,你出了什么事吗?”
“还有…晏芥是谁?”
且茶面色一滞,“……啊,这个、这个是因为…”
还未等她说完,李长景凝视她的脖子,“有人对你出手了?你脖颈的伤是不是因为这个?”
且茶见瞒不下去,原先是不想让李长景担忧才选择隐瞒,如今也只好相告。
“昨日有黑衣人用匕首挟持我,他不知道从哪得知我替你治好了,要抢走我的药方,幸而周坎赶到救了我,至于晏芥,他是我阿爹派来保护我的。”
李长景面露担忧:“你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且茶摆了摆手,对着李长景起身伸开胳膊给他看,“没有了没有了,你看,我好得很!”
李长景认真地查看了一番,见她是真的没有再隐瞒,又道:“周坎,那位周将军的义子?”
且茶扬起嘴角:“是啊!他也是我幼时在安垣镇的朋友。”
“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几年未见,他是如何成为周将军的义子的?”
且茶沉思片刻:“……我也不知,忘记问他了,不过不重要,如今他安虞,还次次救我于生死,我真的得好好谢谢他。”
且茶自顾自说着,她话语中都是李长景所未知的,总觉得与她的距离被拉远了。
“次次?”李长景又问道。
且茶顿住,她内心埋怨自己,为何同亲近之人说话时总是滔滔不绝,她讪笑道:“是我来黎下之前的事情,待我回京后同你详说,眼下还是先关注疫病吧…”
李长景垂下眼帘,他瞳色深了深,“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