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数日。
这日请安过后,邹氏道:“还有些时日便是清明了。谢家的族地在淮阳,离着也不算远。你们父亲之前都忙于公务,许久未归。如今暂且还算空闲,便打算趁早回去一趟。你们也都去准备着些罢。”
谢泠心中算了算,大概还有小半个月。
杜氏尚在“修养”中,谢铭又才满月不久,二人应当会留在京中,卢姨娘那儿却不知会不会一起。她自己十有八九要同去,这便要盘算好,该怎么安顿杜氏与谢铭二人了。
谢泠这边琢磨着,邹氏那边开口让谢婉谢滢二人归去,却留下了谢泠。
只听邹氏道:“今日有场柳家女儿办的小宴,你随沅儿一同去罢。”
谢泠心中疑惑,行礼应是。
谢沅也在一旁,见二人说完了话,和母亲拜别后,便拉着谢泠出了门,坐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见她早有准备的样子,谢泠其实有些怀疑是她出言、才让邹氏出面,安排自己一同赴宴。但思来想去,却没寻得头绪,只得先把猜测放下。
马车平稳行驶,透过时不时飘起的窗帘边儿,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谢泠原还有些不喜的心倒是平复下来。
到底是长久以来难得能看到的热闹场景。身处在这样的喧腾中,倒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重新雀跃起来了一样。
见她看着窗外“流连忘返”,一副舍不得移开目光的样子,谢沅不住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热闹?家里就那几个人、那么丁点儿大,这些年看那些千篇一律的花儿啊草儿啊的,也该腻了,哪里有外边好玩儿?虽是吵闹了些,可难得能出府,看了新样儿、又见着了这繁华盛世之景,多合算。”
谢泠撑着脸,笑了笑:“确实让人欢喜……不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是阿妍家的别庄……就在城外的鹤溪山那边。你没去过不知道,那儿的‘清枫潭’连着活水,有荷花在湖里,造的水榭也很别具匠心。如今天渐热,又有从巴蜀那边运来的绯爪芙蓉开了,虽不比白芙蓉清丽,也能赏玩一番。”
谢泠有些讶异。
虽说柳家长女柳妍是谢沅的好友,她也在机缘巧合下与人见过几面,但之前却并没有特意了解过其身份家世。
她虽因习惯会安排人收集些时事传闻,但身份年龄所限,又怕弄巧成拙、节外生枝,所以从没有特意去打听过,不过是命人走街串巷、闯南走北,不至于让她做个睁眼瞎,也寻机做些小本生意——也因此,她虽不清楚柳家情况,却知鹤溪山中世家贵族别苑林立,虽在京城之外,却不输京城显贵。
传闻其中曾有奇异之士隐居,由乘鹤仙人居地而得名。虽在郊外,但山清水秀、风水上佳,离京师城闬又不远。如此风水宝地,自然惹人争抢。
官家修缮管理的竹苑,是不少人携家眷游玩之地,连由其中鹤溪流入而成的鹤苏湖,也成了富家子弟的游玩之所,其地价几何,便也由此可知了。
不过即便其地贵价如此如此,可山上的位置还是早在本朝之初,便已被那些资产殷实、底蕴深厚的世族及老牌贵勋瓜分抢占,其中大半还归于了皇族之人手中。虽仍有“鹤”之名,其中之人却再非闲云孤鹤,更难闻得鸾音鹤信了。
谢家在京中,算来也有百余年经营,却尚未能购得一处别壄,而柳家既能有别庄在此,听着还不算太小,怕也是这京中世族的一员。能专分这么一园子给柳家小姐邀密友共聚,她在家中大概也是极受宠的。
可这次,为何要安排自己同行呢?
鹤溪山确实不远,谢泠心中这一番思绪略过,就觉车停了下来。
“小姐,咱们到了!”谢沅的侍女珠绘道。她掀帘子望了一眼便跳下了马车,伸手去扶谢沅。
柳家别院落于山腰之下,不算高,却也依山傍水,位置确实不错。
因源自山顶的鹤溪虽也流经此处,却是转了个弯再往下去,所以那与清枫潭相通的活水并不是鹤溪,但虽不是这名水,却也是难得的清泉。
泉源地势微高,从那瓦墙间顺着日益圆润的青石流下,汇入建屋时挖凿出的大片人造湖,又从湖沿引了一溪流水绕过假山,穿过园林间秀雅的楼阁台榭,由门前石桥渐渐没入丛林,消失在绿色林海间。
谢泠跟着谢沅由柳府家仆引进了后院,在心中描摹着路径周围的景色,不由感慨于这别院装潢的别出心裁。
从树荫间的青石小径穿过,眼前豁然开朗。
一湾波光潋滟的潭水,铺在郁郁葱葱的绿林间,仿佛一枚碧绿的翡翠,在渐高的艳阳下泛起金鳞,为点缀其中的翠绿荷叶也镀上了一层光,衬得湖上已挂起纱帷的连廊也开始耀眼起来。
那透过牙白纱帐,影影绰绰间,所见到的人来人往的连廊,似乎也不像是平常人家中由青砖铺就成的深灰,而是青绿色的地面扶栏。仔细一看,竟是由根根炮制过的翠竹筑起。
谢沅虽不是第一次来这别院,却是每见一次都忍不住要感慨。
她侧身对谢泠小声道:“这便是我说的‘别具匠心’了,很有野趣吧?只是听阿妍说起,虽然这竹制的也算结实、但到底是空心的,又怕有白蚁作祟,加上秋冬里太过寒凉只能荒废,所以每年都需翻新,耗费颇多、算不得‘质朴’。而春夏里整座别庄的草木又过于旺盛,有许多蚊虫,除了栽种些藿香、凤仙外,更要定期着人去寻来大量艾草,命人点燃以烟熏去虫蚁,颇为麻烦呢。”
喁喁私语间,两人已到了水榭。
见着人来,柳妍站起,惊喜地迎了上来,“你们可算来了。”
只见已有十来人在水榭中,跪坐于软垫上,三三两两地聚着。其中在柳妍身边的大部分人,谢泠都是见过的,唯有一个生面孔。
正坐在她的左手旁。
那女子梳着随云髻,正坐在柳妍左边。她头上簪了只嵌珠牡丹,加上一身石青色宽袖外裳,让她的身形看上去有些过分的单薄。唇色很淡,却抹了层淡淡的胭脂,衬得面庞愈发地白皙。
柳妍引着她们到了那边,对那女郎笑道:“芝宁,这便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谢家阿沅了。这位是她的三妹。”
“我记得。”那女子笑道:“是玉璎的表妹,是不是?”
柳妍此前并未和谢沅通过气,她也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贵女。谢沅捋了捋柳家和李家的姻亲关系,倒想起一人来,顿时有些踌躇,犹疑问:“可是……方家姐姐?”
“若你说的是玉璎的方家表姐,那便是我了。”方锦笑着说。
似是因应得急了些,她呛了一下,又微微咳了两声,这才接着微笑道:“我不过略长一些,阿沅不必这般客气,直接唤我小字‘芝宁’罢,托大一句,得你一声‘姐姐’。”
见她和善的样子,谢沅微放下心,有些谨慎地唤了句“芝宁姐姐”。
一边的谢泠听着二人拘谨的交谈,有些诧异。
有李家的血缘关系在那前,谢沅也不似内向之人,如今看上去却颇有拘束,也不知为何。
她这心下正思索,柳妍已走了过来,拉了她的手笑道:“让她们两个聊去。妹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来,我带你去那边。那儿都是我家的姊妹,我那小妹也在那里。你们年龄相仿,应当也能聊得上话,刚好让她沾沾你这好性子,别再那么顽皮了。”
话说着,谢泠已是被拉到了另一边。
那些人瞧着也都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名圆脸的俏丽女孩坐在一边,已转过头来看着她俩,一脸不满,哼道:“大姐姐,你又背着我跟别人说我坏话了!”
柳妍眨眨眼,狡黠反问:“哪里,我要是躲着你说的坏话,你又怎么听得见的呢?就是因为不算坏话,所以我才当着你的面说啊。”
柳嫣语塞,思绪纠成一团,脸都皱在一起了。
看她傻乎乎的样子,谢泠忍俊不禁。
柳妍却是笑得开心。她轻拍了拍自家小妹,看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向自己,笑着对谢泠道:“谢三妹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罢。有什么便吩咐奴仆,让人来找我也行。我与阿沅要好,你既是她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只管把这当家,不要拘谨。”
谢泠微笑,行礼应诺。
待柳妍离去,二人收回目光,彼此对视,一时无言。
柳嫣绕了绕耳边垂下的散发,不好意思道:“嗯……家里人大多都唤我小名‘妙丹’,你也喊我‘妙丹’就好。不知,我该怎么叫你呢?”
谢泠微愣,而后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为何不见之前柳妍姐姐说过的‘妙丹妹妹”……我没有取小字,你我二人年纪相仿,便叫我‘阿泠’吧。”
柳嫣忙笑着点头应下。
两人不尴不尬地又聊了几句,才算是了解了对方的情况:柳嫣是柳家最小的女儿,还有一位同胞兄长。
据她所说,此次还是她软磨硬泡才得以参宴,可柳妍一直没能顾得上她,所以她虽如愿来到别院,反倒没有之前憋在家时痛快。
两人渐渐熟悉,柳嫣也放松了。她眼珠一转,眨眨眼望向谢泠,道:“别院这儿我也是第一次来呢!什么都不清楚。姐姐她之前也不带我玩儿,这次来前又说得不清不楚的……这儿实在无聊得很,不如——你陪我去四处看看嘛!”
说到最后,她满是盼望地看向谢泠。
谢泠瞥了眼一边的侍女,见她面色未变,便猜是没什么妨碍的。又忆起方才各处井然有序的侍者,到底没拒绝,点点头应下。
柳嫣欢呼一声,拉住谢泠就往外跑。
谢泠毫无防备,踉跄了一下,柳嫣连忙停住,有些担忧地就要开口,却见同桌一个着鹅黄外衣的女孩先行出声,不满道:“你干什么去?表姐正忙着,你可别给她添乱——”
柳嫣不高兴了,也顾不上谢泠,瞪向那女孩:“哪来这么多话!我姐姐都没说什么,方依你管这么多做甚?”
说着,她做了个鬼脸,也不管那女孩一脸被气坏的样子,拉上谢泠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