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朱雀广场上,换上了黑色短款羽绒服的男人在四面张望。穿习惯了的长款黑色大衣近时却总觉得拖沓,陈羡最近觉得黑色短款羽绒服更适合自己。他想,这跟陆诚尧没有关系。

    他不敢去见四位老人,也无法从乔衿的朋友那里得到墓地具体位置的消息,便只能跑遍市郊的三座公墓,在办事大厅一一问询乔家爸妈的名字。

    刚刚到了人民公墓,就远远看到了三层阶梯之上的母女俩,陈羡感恩,幸运之神真是眷顾他。

    陈羡看着母女俩的目光多温柔啊!

    他用如丝绒般的视线抚摸过乔衿冻得泛红的脸庞,他记得那脸庞的温度,他的唇曾经印在那里;他的视线摩挲过乔衿的双手,刚刚用湿巾清理过墓地,寒风掠过,应如刀割一样。

    他想快速沿着白虎小径攀爬上去,把她的双手藏进自己怀里。他目光一转,停留在思思脸上,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思思的样子,无数次的想象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他想奔跑过去紧紧拥住自己的女儿,却惧怕思思把他当做陌生人一般抗拒。

    在乔衿和思思面前,他是一个卑微的、不可原谅的、宁肯从未出现过的存在。

    他是有罪的,但这罪恶的六年中,他每一秒都想要跪倒在乔家爸妈面前接受惩罚——自我的、朋友的、乔衿的、老天的惩罚。

    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应得的。

    但他不想让思思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为了保护自己为人父的一点点的可怜的虚荣心,他躲在办事大厅的窗边,想从窗口目送母女俩离去再去墓前拜祭。

    乔衿带着乔思走进了办事大厅。

    陈羡不太担心被乔衿发现。乔衿总是直来直去,无论是睫毛的生长还是走路的方向,也无论出口的话语或是做事的方式。

    乔衿从不委婉迂回,也从不逃避。但她能理解他人的委婉迂回和逃避。陈羡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他人”这个范围里。他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去试探。

    可试探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乔衿原谅了他,他也不会因为自己在她那里变成“他人”而欣喜。

    陈羡屏着呼吸站在窗边巨大的绿植旁边,怕乔衿和思思有所觉,视线不敢在她们身上哪怕是稍作停留。

    他强迫自己盯着绿植的巨大叶片,默数着它的脉络经纬,听觉却无比灵敏。

    他听到乔衿要求在春天雪化之前把墓地的水泥封口修缮完成,并把墓碑上的名字用红漆补好。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一一答应下来。乔衿又预缴了三年的管理费用,一共一千两百块,不算贵。

    “请问这里提供水泥和红漆吗?”

    工作人员送走乔衿和思思后,正在把管理费上账,就听见有人问了奇怪的问题。

    “先生需要水泥和红漆做什么?”

    “我要把墓地的封口修好,再把墓碑的名字描一下。”

    工作人员以为这位男士跟之前的女士是一起的,便说:“刚才您爱人已经跟我们反映过这个问题了,我们会尽快通知师傅过来修缮。”

    陈羡没动,“我自己来可以吗?只需要一些水泥和红漆,哦,还需要一点必要的工具。不知道麻不麻烦?”

    工作人员打量他一下,不像是脑筋不清楚的,也不像从事手工业的,奇怪。

    但“人民公墓爱人民”,工作人员考虑得很周到,他叫来一位师傅,带了一袋子水泥、红漆和工具过来,并指派师傅跟陈羡一起过去——如果发现顾客做不来,还是要师傅亲自来维修的。

    陈羡提着袋子走过朱雀广场,爬上三层高高的阶梯,向左走了二十米。每一步路都是他这六年来恐惧又期盼的。

    他对六年前发生的事情难以接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需要在恐惧中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认,那样的事件结果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走到这里,事实已经无可辩驳,他期盼的谢罪的时间终于到来。

    他“咚”地一声跪在东北严冬刚硬的石板地上,用额头虔诚地碰撞着地面。地面尚有薄雪,膝盖和额头感受到的冰冷的疼痛仿佛能稍缓他内心长时间积聚的罪恶感似的,他便跪的时间愈长,头磕得愈加用力。

    身后的师傅即便长期在公墓工作,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最开始的错愕后,试着喊醒这位糊涂的先生。

    “先生、先生?” “小伙子?”“哥们儿?”师傅频繁地更换着称呼,希望某一个称呼能被听见,然而没有。

    师傅只好把混合好了的水泥拿到陈羡身前,“兄弟,你再磕下去这水泥就冻硬了。”

    陈羡这才有了反应。

    他直起身体,接过水泥和工具,就那么跪着用水泥铲把水泥一点点抹在墓地封口处。陈羡小时候经常会见到父母工程队里的泥水师傅工作的场景,他们怀着希望,盖起高大的房屋,又在房屋里面涂抹着墙壁和地面。

    而他现在笨拙又认真地修缮着一小方墓地,不配有希望,只有忏悔和赎罪。

    师傅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没有泥水匠工作经验的男人,但做得细致,倒是不影响防水效果。由他去吧。

    仔仔细细绕着墓地检查一圈,确定没什么遗漏的地方,陈羡又拿起了装着红漆的盒子和用来补漆的毛笔。

    刚才触碰地面的额头渗出了血,滴进了红漆里面。师傅“啊”了一声,说:“我去换一盒来,红漆里面混进了你的血,涂在墓碑上对你不好,不吉利。”

    陈羡用毛笔在盒子里面搅了搅,那几滴血就看不出了。他看了看师傅,说:“没事,不麻烦了。我不在意。”

    他悬起手腕,用蘸着红漆和鲜血毛笔描摹着刚刚乔衿用手指描过的名字。

    他想起亚里士多德的话:“爱情不是相互凝视,而是一同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他现在算是跟乔衿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了吧?

    乔衿真的在注视着这个方向。

    乔衿到了停车场上了车,才发现给父母带的新的长生花还在副驾驶座位上。思思对丢三落四的妈妈已经习以为常,宽慰道:“妈妈,还好我们现在就发现啦!总比回家才发现好多了!再给姥姥姥爷送过去就好啦!”

    乔衿捏了捏思思的小脸蛋儿,还好,不算凉,便又带着思思返了回来。

    远远地看到墓地已经有人在维修,乔衿暗赞公墓工作效率挺高,却发现维修工的姿势十分别扭——跪得笔直,拿着毛笔补漆。这身影十分熟悉,只是上次他穿的是黑色的大衣而不是羽绒服。

    乔衿鄙视自己:“呵,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想带着思思马上离开,却发现四肢僵硬的她已经没办法拉到蹦蹦跳跳跑在前面的思思的衣角。

    乔衿眼看着思思捧着永生花,攀上阶梯,向左又走了二十米。看到那位奇怪的维修工正用细致的笔触虔诚地描画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思思犹豫着不知道该把花放到哪里。

    很奇妙的,精力集中的维修工极快地感知了身边小女孩的到来,他看似冷静地望向小女孩,但握着毛笔的手许是因为悬腕时间过长,轻微地抖动了起来。

    为了掩饰,他把毛笔放进盒子,接着示意女孩儿把永生花递给他,他会帮它们找到合适的位置。他怕女孩儿再多抱花束一秒钟,她的小手就会被冻疼了,哪怕女孩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冷。

    思思并不愿意把送给姥姥姥爷的花束交给一位陌生的维修工。她想不到合适的拒绝方法,便回头看向妈妈,想从妈妈那里得到提示。

    可妈妈的眼神没有看向她。她在看那位维修工。思思细心地发现,妈妈和维修工穿的好像是同款羽绒服,真巧。

    维修工的额头中间正渗着血,大概是工作时不够小心,磕到了墓碑;也可能是上台阶的时候脚下没有踩稳,碰到了旁边的树干。“他像我一样白”,思思想,“那血迹像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梅花”。

    “妈妈”,思思看乔衿并没有再往上走的意思,问到:“花放在哪里?”

    “立在墓碑旁没有红字的地方。”乔衿回过神来。

    她盯着维修工:“请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不然我会投诉,不要给其他人找麻烦。”

    公墓的师傅无法理解这怪异的事情走向,但对“投诉”二字的敏感让他马上拿起了红漆盒子里面的毛笔,却发现墓碑上的名字早已被描摹完整。

    为避免无处下笔的尴尬,他只能从头到尾将两个名字重新描了一遍。描好后再一回头,要“投诉”他的女人带着女儿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抢他活计的男人却还在原地跪着,好像要跪到地老天荒。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工作应该是保住了。

    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雪了。师傅想想明天就是大年夜,当是日行一善吧——他极用力地扯了一下男人,“兄弟,要下雪了,回家吧!”

    师傅干惯了体力活,力气不小,陈羡被歪歪斜斜地扯了起来。跪得时间太长,膝盖不敢着力,想要缓缓,却被师傅硬拉着往山下走,腿疼得酸爽,心里却也明白——这师傅肯定把差点被“投诉”的账都算到他身上了!

    把乔衿欠的账算到他身上,永生永世他都愿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