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的。
乔衿单位发了不少慰问品,又网购了一大堆生鲜商品,全都拿去了索妈邵妈家。索妮是个心大的,单位发的慰问品直接拿去分给了队员;邵北望和孟熙每到年底最忙,家里这边就只管出钱,其他万事不管。这么一比,乔衿在俩妈心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
孩子们大年三十傍晚下班才能回家,俩妈俩爸下午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
邵妈摘着韭菜先开了口:“要我说,几个孩子里最贴心的的就是矜矜。那么小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就知道认真做作业,哪像邵北望和索妮这俩土匪,还用我店里的酱油喂过蜻蜓呢!”
索爸听着就笑了:“这事我知道!”就给思思讲起了干爸和妮妮姨小时候做的胡闹事。
索爸退休前是个货车司机。二十世纪初的货车司机可是太牛了!更何况还是市供销公司的货车司机!
市场经济如火如荼,货车司机有工资有外快,见得多识得广——乔衿到现在还记得,“回扣”这个当时的高端词汇就是从索爸那里听来的。
索爸的工作说累也累,说清闲也清闲,每个月出半个月的差,放半个月的假。
那时候单位大车司机少,没有不准疲劳驾驶的概念,每次出差就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开车,大江南北盘山路沙土道,领导让去哪就去哪。放假就得痛痛快快地休息,要么在家里睡觉,要么就在家附近闲逛,手里端着一个大茶缸,看哪家开门就进去聊两句,绝对的社牛。
有天索爸逛完回家,往隔壁栅栏门里面一瞥,咦,这乔家小姑娘在大门口干嘛呢?仔细一看,人家坐着小板凳,趴在小书桌上做作业呢!
瞬间心里就冒起了火,看看人家!这看个头儿得比索妮小好几岁吧?人家放假也不用大人管着,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作业,大门都不出,再想想索妮,不到饭点儿不进家门儿!这么一对比,索妮得挨揍啊!当下气沉丹田,嗓门一亮,“索妮,给我回来!”
索妮和陈羡正在邵北望家里玩呢。仨人在烤了蚂蚱、折了后面趟房一个奶奶家种的半树樱桃后突发善心,觉得蜻蜓每天飞来飞去自己找食吃太辛苦,就用铁圈网的一张蜘蛛网黏了一只蜻蜓,决定带回家人工喂养——反正邵北望家开杂货店,什么都有。
可蜻蜓吃什么啊?孩子们也不太敢拆成包的饼干面包,只能对着散装的东西打主意。
邵北望和索妮商量,喂白砂糖?不行不行,我妈说吃糖长虫牙,蜻蜓长了虫牙以后怎么吃东西啊!
喂白酒,不行不行,这小身板儿喝醉了满屋乱飞撞墙上不撞死了?
喂酱油?对!喂酱油!我妈说人必须得吃点咸的,不然没力气,咱们喂蜻蜓酱油,让它长成大力蜻蜓,以后说不定能当个蜻蜓国王,一飞起来后面跟着一群蜻蜓,多威风!
陈羡从小就不爱说话,他也不参与出主意,就负责远远地站在门口盯着有没有大人过来,主要是盯着孩子们都怕的索爸。
索妮颤颤巍巍地捏着蜻蜓翅膀,邵北望小心翼翼地提着打酱油的勺子,好不容易找到了蜻蜓的嘴巴,正准备往里灌,索爸的一声大喊就震了过来。
邵北望听见索爸的震天吼声,手一抖,一勺酱油直接扣在了索妮的衣服上,顺着衣襟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蜻蜓趁着索妮手一松,一下子腾到半空中,大喇喇地在众人头上绕了两圈,大大的眼睛睥睨着无聊的人类,接着悠闲地飞出了窗口。
索妮顾不得蜻蜓,撒腿就往家里跑。索爸就在乔衿家的栅栏门前堵着她。
索妮跑到乔衿家门口时酱油还在滴,早上梳得整整齐齐的两条小辫子在抓蜻蜓时已经乱成了杂草。刚才听见爸爸的喊声中貌似有怒火燃烧,又心虚地用手抹了抹衣服,弄得手上也是斑驳的酱油色。
索爸一见索妮这形象,再看看栅栏门里规规矩矩做作业的乔衿,压着火气,指着自家大门,沉下声音:“索妮,把你的书桌椅子给我搬过来,以后就过来跟乔家丫头一起做作业!”
索妮听着爸爸的话,低头去看小不点儿乔衿,撇了撇嘴。但她自小会审时度势,看着索爸横眉立目的,到底不敢继续拱火,只能老实搬来桌椅放在栅栏门外,准备坐下。
漂亮姐姐以后每天都能跟自己一起做作业,乔衿开心极了!
她一点都不嫌弃满身酱油味的索妮,哐啷哐啷地把栅栏门打开,生怕索妮跑了似的:“姐姐快点儿进来!”
没一会儿,邵北望和陈羡也搬了桌椅进了栅栏门,从五年级到初中毕业,四个人一起做了五年作业。乔衿再也不用羡慕他们那个三人小团体了。
思思听完故事哈哈大笑,笑完又问索爸:“索爷爷,陈羡是谁?”
索爸张张嘴巴,不知道怎么回答。邵爸赶紧岔开话题:“思思过来,看邵爷爷给你买了多少零食!”
孩子忘性大,转眼就忘了刚才的问题。四位老人对了对眼神,心有余悸:“孩子大了,以后再不能随便在孩子面前提这个名字了!”
年轻人下班回家,吃年夜饭,看春晚,快到12点的时候邵妈又煮了一次韭菜馅水饺,说是吃了接完财神再睡觉。年轻人们配合得很,这“长长久久”的好彩头怎么也得把它吃下去。
乔衿在十二点整收到了陆诚尧的消息:“新年快乐!”
她回过去:“过年好啊!”
陆诚尧正在医院值班,看到乔衿的消息就想笑。
前几年都流行向南方沿海学习,拜年时说“春节快乐”;后来又提倡跟国际接轨,说“新年快乐”;只有乔衿,直愣愣地来了一句“过年好”,一下子就把东北特有的年味传过来了。
真讨人喜欢。
陆诚尧还没笑完,手机又震了一下。一条消息横在他跟乔衿的聊天页面上方,“过年好啊!”
同样一句话,这人发过来的消息怎么这么别扭!
“捣什么乱!”陆诚尧笑不出来了,顺手回了一句:“新年快乐!”回复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对,撤回后又发了一条“过年好啊!”才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大年初一,肖彦过来拜了个年。初二,邵北望和孟熙回重庆看孟熙爸妈。初四,索妮的体校恢复训练。只剩下乔衿带着思思陪着四位老人过假期。
四位老人一番叽叽咕咕后,围着乔衿聊起了天。
肖彦初一过来时带的礼品明显比往年要丰厚,看上去是在跟邵北望说话,眼神却总是围着乔衿转。
四位老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肖彦对乔衿的心思,猜测着或许是陈羡回来了,肖彦有点儿急。但乔衿不提,他们也就装傻。
现在又多了个刚相过亲的陆诚尧。
四位老人想借着聊天探探乔衿的口风,乔衿也就跟四位老人说了说。
陆诚尧本来想春节假期过来拜访一下四位老人,但他在科室里算年轻的,又没成家,就想着过年这几天就尽量多值班,让有家有口的同事回家过个团圆年。
可越是过年送进医院的老人越多——东北天气冷,老年人心脑血管又太脆弱,有不少老人进了医院就没能再回家。
老辈人都说年关难过,一是因为钱,二是因为命。现在生活好了,再穷,过年的钱还是有的;可对于身体状况不好的老人来说,冬天恶劣的天气确实太不友好。
陆诚尧这些天很累,有时候看着窗外红红火火的城市,再去病房看看垂垂老矣的躯体,总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他就给乔衿发消息。他说他看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总有一种无力感,有时候甚至能够幻听到生命倒计时的读秒声。
而看到这些老人陪护家属的不同态度更觉得这世界很割裂。有的儿女陪侍床前端汤送药,有的儿女却不管不顾,甚至把老人丢在医院,几天都不来看一眼,说他们又不是医生,耗在医院没有价值。
陆诚尧问乔衿,这人世间的价值要怎么来计算?乔衿回他:“对得起良心就是价值。”
之后乔衿看到聊天界面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一直没有消息进来。
后来陆诚尧直接发语音通话过来,跟乔衿讲他在德国在医院实习时遇到过一位中国病人,她脑中风后瘫痪在床,在医院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
她的儿子定期过来看她,给她按时续交治疗费用——那费用高到普通人承受不起。每次她儿子过来的时候她都破口大骂,骂他没骨气,骂他放着自己的骨肉不管,反倒去为仇人赚钱。
病人熬不下去的时候拉着儿子的手,说对不起他,说儿子对她的照顾没有价值。
他的儿子一直话很少,那天的最后说了一句:“我要有良心,对得起良心就是价值。”
陆诚尧对乔衿说,那位病人的儿子跟你说的一模一样,真巧。
乔衿沉默了几秒后问陆诚尧:“那位病人死了吗?”“死了。”陆诚尧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