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仙门大会中几人按照先前的约定,溯流光投虞美人一票,瓯越投虞美人一票,老蟾蜍投虞美人一票,还有先前那三个头戴幂篱的神秘女人,总共得六票。而虞美人自己,则投给了溯流光,一来以显示自己“不知内情”免得遭人猜忌怀疑,二来以示公允让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漂亮,哪个脸皮厚的自己给自己投票啊!
而虞美人此次下江南不为别的,就冲着当日在仙门大会中第一个跳出来对自己表示不服的兰亭苏氏苏百天去的,不过此去不是找苏老头子打架,而是想拉拢他成为支持自己的势力。毕竟这大陆上能人义士隐世高人不在少数,只靠自己这点本事单打独斗就想世世代代站稳脚跟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虞美人在仙门大会之中侥幸赢了苏百天,得了他一个“任凭处置”,但毕竟自己一个晚辈,若不亲自登门拜访以表心意让事情做得至少看起来妥贴让人心里舒服,恐怕苏老头子心中有异,来日说不定联合他人一口咬上自己都有可能。
要想成事除了武力,还得多动动脑子。谁的江山不是一半靠打一半靠谋?
况且,虞美人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区区眼前江山那么肤浅的东西,她要的更是名气和威望,让别人光听到名字就得斟酌再三举足为艰的名气和威望。因为靠这两样东西,足以唬得虎视眈眈的其他诸子百家望而却步保广寒宫几世几代的安稳平定。
而安稳平定对他们这种才在龙争虎斗的地面上刚刚展芽露尖的新兴势力来说,就是繁荣昌盛。
御剑飞过安徽呈坎,刚临江南地界,三人就朝着兰亭方向直奔而去,说是三人,其实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师傅则被他们留在广寒宫里看家。
脚下逐渐雾散云开,一座泡在水湖碧波之中的巨大城池一时映入眼帘。从空中俯视好像有阡陌纵横的白绸带将一座又一座独立高大的繁华楼阁交连起来,楼阁与楼阁两边,绿树掩映,精美俏皮;水湖碧波之中,彩帆舟船星罗棋布,好似盛夏池塘里正开得烂漫争奇斗艳的花......叫人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看水看花看房子,还是看人......
视线下移,便叫人不得不赞不绝口。江南古城果然名不虚传!白墙灰瓦,枕河人家,挨家挨户前临河道、后临市,迎路截断的河道不仅没阻碍交通,反而促进了水路两通的发展,使得交通更加顺畅便捷。
清明时节的兰亭荷藕绵绵,晴天朗日,青石河阶边早早就传来了姑娘们勤快的捣衣声,其中还夹杂着一片片欢声笑语。碧绿的河道中有来自大陆各处的公子哥们正泛舟游玩,想一览这柔情缠绵画船柳桥的独特风姿,更有活泼玩闹的小郎君调笑着问浣衣的姑娘们讨要早熟的枇杷解解馋。
随着秋香色的竹帘被卷开,兰亭最高酒楼的三位老板纷纷出来招待,还没等虞美人开口接笑寒暄就听声后一阵耳熟的朗笑声——
“哈哈哈武林第一人来了!可算来了!老夫一收到虞宫主的访信就在此已恭候多时。”苏百天才客气了一句后老顽童的秉性就又窜上来了,玩笑道:“虞美人你是真会挑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兰亭的青团最为香糯可口,老夫刚才一口气吃了三个,叫人回甘无穷神清气爽。”苏老头一时沉浸,一边口中滔滔不绝,一边招呼着虞美人入席开宴,“这青团的主要食材必须是田边被第一阵早辉打醒的艾草,艾草不仅能食用,还能理血气、温经脉、逐寒气、止冷痛,也有明目、塑身之功效......”
先前打架的时候真没发现苏老头好起客来这么能说,简直是口若悬河。
眼下,虞美人是没被他打赢却被他生生说怕了。
其实,强者与强者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互相拉拢,各取所需。听说虞美人要来兰亭游玩,苏老头心里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巴不得像这样厉害的人物给他再多来一打!
大人们在上面喝酒助兴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两个小孩子偷偷溜到酒楼栏边。
哇塞——
不愧为兰亭第一高楼,栏杆转角的玉兰花正开得烂漫,手可摘星辰,小男孩微微踮起脚尖就可拾一朵。
玉兰花是一种浑体洁白的花,高贵典雅,宛若神明。她的白,是那种万里无云长空的净,那种净,是能直直贯穿到人心底最深处的一缕光,洗涤灵魂。
从高楼上往下眺望,便是与先前御剑飞行时又不一样的风光——在这里,千家万户的活动尽收眼底:划船的、生火做饭的、下棋的、还有出尘脱俗立于河畔吹明笛的......比御剑时看得更细,比小楼上看得更广,怪不得达官贵人要在这里把酒言欢,举杯便能邀明月。
耳边笛声忽远尤近,似乱红纷飞,幽怨缠绵,欲将心事相诉,诉尽心事千万重。
与眼前的繁荣格格不入,却与人世间的种种不甘心意相通。
幸好眼前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不懂,正悄悄摸摸的不知在干什么勾当:
小男孩:“嘘,你看——”
小殿下:“!!!呀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要是被虞妈妈发现就死定啦!到时候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
小男孩胸有成竹的摆了摆脑袋:“你放心好了,她忙着她的事根本没心思管我。”
这话细品起来又有点微微呛醋的意思。
不过两兄弟倒是好得挺快。可能因为到处都是大人,又没有其他小孩横插一脚拉帮结派,所以在这两个小孩眼里,对方与自己互为小孩,更有共同话题聊。不过,也因为都是小孩,各自的心底都有着一些微妙的不服气与竞争。
小男孩偷偷把小白藏进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背包里。
吃完苏宗主精心招待的“接风宴”,苏百天绝活不断,一张布满褶子的脸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开心的话题正用手搭在虞美人的酥肩上,脸上老褶子都挤到一块笑开了花。
男人就爱借着酒精套近乎耍流氓,老了也一样。
小男孩跑过来正要扯着虞美人去听那边奇怪的笛声,却当场捉到眼前这一幕,登时攥紧了拳头,怒目圆瞪。
虞美人知道这小子想干嘛,心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急忙朝他挥手示意他走开。
懂事?难道放任你被老男人乱摸占便宜视若无睹不管不顾就是懂事了吗?!
没办法,虞美人只得一面在人前接笑一面在心中自我安慰这不过是比较亲昵的招呼方式一面还要驱赶突如其来的小屁孩。
要是人世间所有的问题与不爽都能靠一顿蛮力解决就好了,就连身为一宫之主的虞美人心中也如此无奈道。
强手难解人情网。
苏百天正面红耳赤呼呼道:“我兰亭苏家必定会在我苏百天的手上如日中天!”念到自己“苏百天”的名号时还不忘提高音量,咋咋呼呼的今日酒没少喝。众人小心的搀扶着,虞美人窥着苏老头一个扬手的动作立刻闪身人群,退避三舍。
见虞美人立刻从那老男人手里脱身,小男孩终于松了一口气。
虞美人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那边苏百天还以为自己依旧拥揽着虞美人,顶着酒气熏天的口气就往那“美人”面前撅嘴怼近道:“虞美人......美人儿,今日我苏某人做东,特地为你们找了一对本地优秀的戏曲班子,坐下来,我陪你们一并......一并!欣赏,好好欣赏!”
一边说着“欣赏”二字,一边用竖着的食指指在“虞美人”面前,在男人的地盘上,男人必须要给你好好施展一下他的雄风,以及,男人的口臭。
苏百天话音刚落,醉酒中还不忘拍手吩咐,那边早已恭候在风雨桥上的戏班子收到指令——只听西皮二黄一响,胡琴一拉,摇头晃脑,戏就来了。
摇头晃脑,那苏公怀里紧紧搂着的小厮羞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爽怕不是今日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旁人:......
这很难评,我祝你成功吧。
虞美人在河道边捻了只比较得体的小船,载着两个小孩子,划到了水中央。
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流从之,宛在水中央。
见天地间终于清净,小男孩故意当着虞美人的面狠狠扯下船旁的一支莲蓬,用力的剥着,用力的剥着,仿佛要给小小的一支莲蓬抽经扒皮,
虞美人假装没看到。
小男孩:?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就抡个大拳头重重的砸在糟老头子脸上。
若你硬是要问他个所以然,问他为什么要生气,他定是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气,很气,没理由、没来头的气!
气是男人骨子里的兴奋剂。
见过闹脾气的小子,但见因为自己闹脾气的小孩子虞美人这还是第一次。
当时情况混乱便没有多想,眼下用心细细一揣摩虞美人心下猛地一紧,脸色当下极为难看!
小男孩正低着头自顾自的抽筋扒着皮。
小殿下瞧见了他这种诡异行为,便直接问道:“小狼崽,你咋啦?”
小狼崽?
这两个小兔崽子关系这么快就好到这个地步了吗?
虞美人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起初在广寒宫自己偷偷叫了小殿下去帮他解围不过是想弥补自己不能亲自照顾他的歉疚,即便是当初救下他,碍于身份,自己也不能亲自下场维护他,如今看来......也算没有亏待他。
不过,这小子现在对我竟然产生了那种罪无可恕的情感,怎么办,绝对不行!要是让他知道......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矛盾与自责一定会将他生生割裂,他将痛不欲生,我既然当初救下他,便是还了我昔日欠魔门的债,此时若是不把控好局面再把他害了,不光是他,届时我又当如何自处?!
这边心猿意马,那边却一心一意,一心一意的虐待莲蓬。
小殿下见小狼崽不理自己,反而把好好的莲蓬撕的到处都是零零落落的须子壳子,连忙叫道:“莲蓬不是你这样剥的啊!!!我教你,你看着......这是莲子,这是它的壳,这是它的尖尖,你可以用手剥它的屁股,这里最软,也可以直接用牙齿咬。”
小殿下一边苦口婆心的教着,一边不忘津津有味的示范。
小男孩闷头听着,不知他究竟听或未听,忽地抓起一个拇指大的饱满莲子用力向额头砸去——“嘶......”
“哎你干嘛......这下知道疼了吧,你也知道这个游戏嘛,不过你选的那个不对,砸额头的莲子要选这种,呐你看好啦——”
只见小殿下手里正捻着一只精挑细选的尖尖扁扁的细莲子,“啪”的一声在额头砸开,他没事,尖莲子却顿时炸开了花。“你记住了吗?以后要选这种扁莲子,一砸一个花,可好玩了!”
小孩们通常会把这种通过用额头撞击,把“肚中无子”的莲子生生砸开出花的极富成就感的游戏叫做好玩儿的游戏。
他们以为好玩的是游戏,殊不知好玩的是一次又一次成就感冲击大脑的刺激。
白云苍狗,转眼间天边就又多了一轮火红的坠日,一个挂在天上,一个沉在湖里。
小男孩百无聊赖的卧在小船上,小儿卧剥莲蓬,耷拉着一只腿搁在船沿上荡啊荡,他有点想小白了,嘘放心,小白早已被他安置在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十分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戏还没唱完,怎么忽然间却有种无法言说的曲终人散的凄凉?
白天看着明明人挤人,怎么一到晚上这湖里连个收渔网的都没有。
真是纳闷。
剥着剥着小男孩忽然瞥见漂泊的船边正好有朵盛开的荷花,纯白色的,比纯白的玉兰花亲切,人间烟火般的亲切,虞美人此时正在凝神打坐,小殿下则背对着她们坐在船的那头不停的在零落一地的莲子里挑捻着,孜孜不倦。
小男孩忽然觉得眼前的这朵荷花跟虞美人很是相配。
虞美人这种冰块确实需要如此这般的人间烟火来增添一丝亲切。
不得不说,平日里高高在上生人免进的她身上的确有着一种白玉兰似的高贵和典雅,不过她身上却没有那种“净”,她是如此鲜明的火红,仿佛碰一下就会把手灼伤的火红。
小男孩蹑手蹑脚地靠近船边的那朵人间烟火,一个分心,手里的莲子正好“噗通”一声掉进水里,他条件反射般视线不忘紧跟着掉入水中的莲子——
小男孩:???这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船身吃水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些黑黑的圆圈,圈圈圆圆圈圈,很是诡异。
“别闹。”
吓小男孩一跳。
此时的虞美人依旧凝神打着坐,只是突然扔来“别闹”两个字,小男孩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只是想给她亲手簪上那朵荷花。
不知何时脸颊的红早已晕至耳根。和羞走,倚门回首。可惜这里没有门,只有一个小男孩偏转头去靠在船沿上假装望着夕阳。
就在此时,那边搭戏的桥头却传来一阵轰乱奔走——
“不好啦,苏老爷掉水里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又听人怒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去叫人来!水里有东西,叫几个身手好的快去!!!”
小男孩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心道:人家苏老头子不知道比你叫来的那些人身手好多少倍,就算水里真有什么东西他也吃不了什么亏。
只是奇怪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往河里跳呢?
苏百天可不是喝了点酒就发癫,发癫就往河里跳的神经病,他分明是被那小厮给推下去的。
原是苏百天怀里搂着“美人”听着戏,听着听着就一阵上手摸,摸了亲,那小厮一个大男人的哪吃得了这种福气,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之后负气推搡,原本只是想挣脱开个口子好自个逃之夭夭,不知道是真的用力太猛还是苏百天真的没站稳一个踉跄就载了下去。
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活该。
却看虞美人正继续打坐,充耳未闻。
看来她的态度也跟小男孩一样。
黑圆圈......黑圆圈......
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此时已然天光大暗,桥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刹时灯火通明,先前被叫过来的人有几个跳下去之后就没再见上来,有几个怕得不行,硬是不敢跳下去就人。
这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跟那些黑色圆圆圈圈的诡异印记又有什么关系。
“走。我们回去看看。”
虞美人话音刚落,便一手抱起小殿下,一手揪住小男孩领口的衣服。
小男孩:?我不是人?
脚尖轻点,荷尖微颤水波微荡,三两下,三人已至岸边。
就在此时,却听“嘣——”的一声巨响,突然炸开的比楼高的水浪朝桥上众人猛地泼去,虞美人立刻护法,幸好幸好,护法即时。虞美人和怀抱中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小殿下都安然无恙。
只不过刚才放在岸边被人群挤散的小男孩顿时成了可怜的落汤鸡。
抽条拔节的年纪,不知何时小男孩竟已比小殿下高过一截。
虞美人这才意识到,这被水泼过后身高快及自己脖颈的小子竟如此水灵,如雨后春笋,从前稚气的脸上却多了一份大人的成熟,妙不可言。
虞美人一时间看入了迷,不知究竟是看得入了迷,还是心猿意马入了迷,竟不知苏宗主正湿湿哒哒的立在自己跟前,一脸的尴尬窘迫。
看来是被水呛清醒了。
虞美人见状立刻上前安慰道:“苏宗主可还无恙?要不要......”
没等虞美人后面的客气话说完,要脸要面的苏百天赶忙抢话道:”无恙无恙,我......老夫我好得狠,许是太久未下过水,刚才一试,果然水性不复当年啊哈哈哈哈!”
神情紧张,掩掩饰饰。
虞美人:......
把失足落水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亏是你苏百天。
在客人面前出了这么一个大糗,苏百天赶忙安置下虞美人一行人的住处,就在苏府内园的博仁雅间。一切安排妥当后,自己则灰溜溜的回去换衣服了。
不知道要是等苏老头子哪天回忆起自己醉酒调戏小厮的场景,怕不是得尴尬丢脸到自爆内丹当场死亡?
人为财死,苏为脸亡。
夜凉如水,抱影无眠。小男孩双手枕头,难以入睡,他很奇怪,哪怕是在夜夜宵禁的广寒宫里,到了晚上还是会听到一些时不时的窸窸簌簌的赶路声和说话声,怎么这热闹非凡的兰亭苏府,到了晚上竟是寂静的可怕,不,不单单是苏府,就连整座水城都散发着一种让人莫名其妙的神秘感,淡淡如烟云笼罩。
尤其是晚上。这种死寂就如同一口深潭,不知究竟有多深,叫人鬼使神差的想朝里面扔个石头进去......
“在想什么?还不睡觉。”
虞美人的声音从那边房间淡淡传来,原来她也没睡。
“没什么......看会月亮。”
遭此突如其来的关心,小男孩不禁心猿意马!
如漫漫草原奔马脱缰,天下驰骋;又如周密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忽然,远远江面上飘来一阵悠扬笛声,声音很远很轻,幽怨缠绵......
咦!
是那个人的笛声!
小男孩一阵激动,突然,又好像心中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迟疑片刻,朝着虞美人方向遮掩的屏风轻声道:“你知道吗?......今日苏老头上岸后,我发现他袖口上有一些很奇怪的黑色圆圈,不过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