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正熟睡着,突然被一墙之隔的打斗声惊醒,立刻翻身下床拎起长刀就冲了过去。把隔壁房门撞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黑衣人僵硬地立在屋中,而祝寿正手拿扇子悠哉踱步的情形。
他皱了眉头,进屋点起烛火,转头看向他的倒霉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行刺?”
“行刺倒不至于,想当梁上君子倒是更可能一些。”祝寿迎着乍然亮起的烛光眯了眯眼,悠然笑道。
他刚将人制住,封了穴道,吴亮就闯进来了,其实他也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呢。
祝寿去将房门关好,拿起断成两节的横闩叹了口气,这下好了,钱没被贼偷顺走,倒是要赔给客栈老板了,今夜他怎么都免不了一个破财的下场……
吴亮抱着长刀,上下将人打量一圈,这小身板,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杀手,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今夜来此想做什么?”
祝寿就直接多了,果断伸手将人的头巾面巾一起摘下,露出了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被封了穴道,本还暗自惊慌着,但是面巾突然被摘了,她又觉得被冒犯,恼怒起来,一双大眼死死瞪着那个拿扇子的白面书生。
这人面庞消瘦,双眼又因愤怒而亮起,显得眼珠子更是大得怪异。
祝寿被人这么瞪着,依然面不改色,手中折扇伸出点了点她的肩,“嗯?说话呀,我可没封你的哑穴,还是你想到县衙公堂上说?”
“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黑衣人愤怒地瞪着书生,声音沙哑地开口,单听声线倒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之感。
祝寿本就觉得这人蠢得可以,闻言更是直接笑出声来,“什么要杀要剐,这话还是等你成为江洋大盗再说吧,现下说出来,实在是没有气势……”
今夜折腾了一遭,什么都没捞到手,就被抓住了,黑衣人本就憋屈,这会儿还被人出言嘲讽,气得眼都红了,瞪着书生恨不得把人大卸八块。
少年人气性真大,祝寿笑着摇摇头,也不再逗她,清清嗓子正色道:“行了,与你说句实话,我无意难为你,只要你将你的来历交代清楚,并保证绝不再犯,我就把你放了,如何?”
黑衣人身量瘦小,面色蜡黄,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多半还是穷苦人家出来的。祝寿有心引人走向正途,便搬了把椅子到她面前坐下,准备好好说道一番。
吴亮一见黑衣人的面相,再看看她那身不甚合身的衣裳,便也明白几分,他摇了摇头,不打算听酸儒的长篇大论,交代一句,就回房睡觉去了。
黑衣人见书生稳如泰山,坐在椅子上撑着头优哉游哉的样子,眼神微闪,迟疑片刻,还是哑着声开口问道:“你、你真不打算送我去见官?”
见官?他就是官,本地县令品级还没他高呢,祝寿眉梢一挑,“这大半夜的我去县衙折腾什么,你老实交代,年方几岁、家住何方?”
果真有一线生机,黑衣人咬了咬唇瓣,老实下来,“十七岁,我……平时住城东的城隍庙里。”那是她的据点之一,也不算说谎……
十七岁?祝寿再次打量这人的瘦小身形,眉头微皱,这未免也太瘦了些……他用折扇敲敲掌心,又道:“你父母呢?你行此不法勾当,他们也不管?”
“我爹娘早死了,没人管我。”黑衣人不再看他,微垂着眼,淡淡道。
这答案倒是意料之中,祝寿微微叹气,“那你今夜到此,是想偷东西?平日也以偷窃为生?”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嘛……黑衣人扁扁嘴,算是默认了。
“几岁开始行窃?”
“……一年前。”
“一年前?那你在此之前都怎么过活?”祝寿扬眉,他就说,这偷盗的手法粗劣不堪,怎么看也不像是道上老手。
黑衣人纠结地咬了咬嘴唇,这实话说出来真是丢人,但是就她那粗糙的手艺,想骗也骗不过……
“城中有个慈育堂,我原本是在那儿长大的,后来就出来自己过了。”黑衣人闷闷开口。
祝寿本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她这话,敲折扇的手一顿,略坐直了些,盯着她的神色淡笑道:“小家伙,别想着蒙我,这城里有慈育堂,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路走来,最注重观察各地主官治下之法,若是本地有慈育堂,他定会留意到的。
这个书生一看就是外地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黑衣人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得不又交代道:“我确是在慈育堂长大的,不过不是这儿……是在水充县,后来在那儿过不下去才来到此地的……”
这回说的是实话,祝公子又靠了回去,还是那副惬意的样子,轻松道:“水充县离这儿可有数百里之遥,你是怎么过不下去了要跑这么远?”
“……我嘴笨,得罪了当地的大户人家。”黑衣人真是恨死了这个书生的聪明劲儿,让她编句瞎话都不能,什么丢人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唔,这还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祝寿看她那忿忿的样子,心中暗乐,又怕把人又惹恼了,便转移话题:“既然你在这儿无依无靠,我此番放了你,你又将如何谋生?莫不是还要行偷盗之举?”
若是有别的生存之道,她又何必偷东西……黑衣人抿紧了唇,不知如何作答。
她曾想过找个铺子当伙计,再苦再累都不怕,然她是偷跑出来的,身上既无路引,也无身份文牒,没有哪家正经店铺愿意收她,只能一直混在流民贼偷的聚点里,时不时偷点财货度日。
只是若是实话实说,这个书生肯定不会放了她……
正当黑衣人纠结之际,祝寿又再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嗯?这是什么问题?黑衣人愣了一瞬,眼珠转动,看向面前坐着的人,“我没有名字……在慈育堂的时候,大家都叫我小三。”
因为她是第三个被收进慈育堂的孩子。
“唔,小三……行吧,我看你这样,放了你以后八成还是要祸害别人的,本公子就好人做到底,收你当个下人,怎么样?”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黑衣人又瞪大了眼,“你愿意收我当下人?真的?那、那个,我没有身份文牒……”
“你识字吗?”祝公子手中折扇一扬,截断她的话。
“在慈育堂学过一点,算是识得几个吧……”黑衣人眨眨眼,有些心虚地答道,早知道她再学认真一些就好了……
“那就这么定了,正好我还缺个书童,虽然你资质差了些,但还勉强能用。”祝寿大手一挥,管她认不认字,不过是找个借口把人留下而已。
眼下丑时已过,天都快亮了,他困得不行,站起身随手把人的穴道解了,径直向床榻走去。
黑衣人站了半晌浑身僵硬,突然被解了穴道,脚下一软差点摔了,连忙扶着面前的椅子坐下。
今夜真是过于刺激,先是出师不利,什么财货都没到手,又是倒了大霉,被人抓了现行,最后居然峰回路转,得了份正经营生,转眼就成了人家的书童……
小三觉得有些恍惚,见这书生竟真打算睡了,她忍不住开口道:“那、这,不对……公子,您贵姓?小的以后怎么称呼您啊?”
祝寿刚躺上床,闻言又长叹了口气,坐起身看向屋中瘦小的身影,“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敢摸到我房间里的……”
这年头做贼都无需盯梢踩点,想来就来了吗?
小三被这一眼看得心虚,又低下头装死。
“我只说一遍,你记好了。吴越诗酒醉人心,王谢风采万古传,借问今朝谁得似,六桥烟柳诞奇英。本公子便是少有才名的会稽上虞祝九山,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记住了没?”
她只是想知道新东家姓什么,不曾想会被塞进这么长一段话,整个人惊得目瞪口呆。
祝寿见自己刚收的书童被惊得下巴都合不拢,十分满意,开心地躺下睡了。
想了想又翻过身来,再补充一句:“日后若是有人跟你打听你家公子,你都要这么说,记住没?还有,你那名字实在不像话,本公子做主,给你改了,以后你就叫祝福吧。”
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样,还是起个好点的名字,不然怎么能养起来。
被赐名的祝福终于回过神来,弱弱开口:“是,多谢公子……”
娘诶,公子方才说了那一长串,她只记住了探花郎,会稽上虞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几句诗,她一句都没记住,公子知道后会不会一气之下不要她了……
翌日,朝霞初升,辛阳收拾停当,端着热水上楼要给自家公子梳洗,没想到刚一推开门,就被屋子正中那个趴在桌上睡得四仰八叉的黑衣人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自家公子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扔下水盆快步走到床边,推推还在睡的祝寿,“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就没能睡上几个时辰的祝寿困极了,朦胧地半睁开眼,随口嘟囔一句,翻个身还要继续睡。
辛阳着急得很,生怕公子是中了什么下三滥的迷药,手上使力再次把人推了推,“公子!你快醒醒!那桌上趴着个黑衣人呢!”
祝寿还没反应,桌上睡得死沉的祝福先醒了过来,她甫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壮硕小子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吓得大叫一声,瞌睡虫全飞了。
被二人这么一闹,祝寿是睡不好了,他无奈翻身坐起,看向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下属,头疼地扶额,“辛阳,那是祝福,新来的书童;祝福,这是辛阳,你前辈。都别一惊一乍的!吵得本公子头疼……”
呆愣半晌的祝福终于完全清醒,记忆逐渐回笼,想起来自己是找到东家了,忙不迭起身扯了扯衣裳,赔笑道:“对、对不起公子,是小的莽撞了……呃,辛大哥,早。”
她顶着对面人怀疑的目光,讪讪打了个招呼。
书童?哪儿有穿着黑衣突然冒出来的书童!辛阳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他家公子又善心大发,要劝人向善了!
横竖主子都发了话,他再说什么也是白搭,辛阳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到那人示好,径自走回去把热水端来,伺候他家公子梳洗。
祝寿才懒得管两个半大小子别苗头,他洗了把脸,头脑清明几分,一边穿衣一边随口道:“都别站着了,辛阳,领人去找身衣裳换了,再叫一桌早饭,别耽搁时辰,尽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