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公子吩咐,辛阳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领着祝福下了楼,回到下人住的大通铺里翻出自己的包袱,将一套旧衣扔到她手上,没好气地道:“别说我不给你好的,你这身量太小,只有这套勉强合身!”
这衣服还是去岁他生辰的时候,府里刘妈给他做的,他可喜欢了!只不过这两年个子长得太快,已经穿不下,带着是留个念想的。
祝福接过衣裳嘻嘻一笑,她哪儿会嫌弃,高兴还来不及,谢过辛阳好意,转身就拿着衣服出了门。
“诶,你去哪儿?就在这儿换了呗!”辛阳见她动作,心生疑惑,又把人叫住了。
祝福回头淡定扬了扬手,“我去打水洗把脸再换上,省得把衣服弄脏了!”
行吧,辛阳看了看她黑乎乎的手,嘴角扯了扯,没再说话。
祝福被这天大的好事砸中,歇了一夜,到了四下无人之时,才乐出声来。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厨房讨了点热水,偷偷翻进一间没人住的客房梳洗。
随着热水缓缓从肌肤上流过,蜡黄与粗黑一点点退去,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来,线条柔和、眉眼弯弯,让人一瞧便知她是个面貌清秀的女子。
她回身望向妆镜台,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叹了口气。一个女子行走江湖,处处都是危险,她为了自保惯于伪装。
但其实她不想骗公子的,只不过公子不由分说给她安了个书童的位子,若是告诉他自己是个女子,书童变丫头,也不知公子还愿不愿意将她留下……
祝福苦恼地皱眉,要是公子不缺丫鬟怎么办呐……
她想了想,一份正经差事来之不易,自己还是要谨慎些,先扮做男子度过一阵,日后再见机行事好了。
既打定主意,便从袖中掏出几个小盒来,重新将药粉调配,又涂到了脸上。
祝福收拾停当,与辛阳回到公子房中时,祝寿已在和吴亮用早饭了。见二人进来,他抬头随意扫了一眼,神情顿了顿。
洗去脸上脏污,换了衣服以后,这个祝福倒是精神不少,虽还是面色发黄、瘦瘦小小的样子,但至少看起来不再瘦得吓人了。
他指指空着的凳子,示意二人坐下来用饭,一边继续与吴亮说着方才的话题:“我昨夜捋了捋,想着要能妥善解决顺天县的麻烦,咱们得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县衙,另一路去乐天堂查探一下。县衙那头自然是交给我,乐天堂便劳烦吴兄去一趟了。”
“我去调查自然是不成问题,只不过你确定乐天堂有参与其中?”吴亮狐疑道。
祝寿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祝福,“祝福,你说说,你以前待的那个慈育堂是什么样子的?”
被突然点到的祝福莫名抬头,嘴里还咬着半块饼,她急忙将食物咽下,清清嗓子:“唔,咳,慈育堂,便是个官府用来收容孤儿和老弱病残的地方,公子问这做什么?”
“你详细说说,慈育堂收养多大的孤儿,养到几岁?老弱病残又收了多少?”迎着桌上三人迷惑的目光,祝寿还是怡然笑着,不多解释,只让祝福赶紧答话。
“这……收养的孤儿多半都是三四岁的孩子,更小的也有,仿佛最大不过7岁,而后如果有殷实人家来打听,想领个孩子回家当继儿,或是买回去当下人,都是可以的。
里边的孩子最多养到15岁,过了年纪无人领走的话,便会让他们自谋生路。慈育堂里是留不下的,在那里干活拿工钱的都是老弱病残,虽然这些人也不多就是了……”
祝福细细思索一番,把想起来的都说了,虽有些凌乱,在座几人倒也听得明白。
吴亮听了后思索片刻,有些明白祝寿的意思了,“官府出资所建的慈育堂,也不过能收些好养活的孩子,老弱病残并不多收,而且还指着有富户将孩子买走,从中赚一笔……
可顺天县那个桂大善人,开的乐天堂来者不拒不说,还从未听说有赶人离去的,这桂大善人是富可敌国不成?!”
难怪祝老弟觉得乐天堂有问题,这简直是细思极恐啊!
早饭用得差不多了,祝寿端着杯茶在细品,他轻吹一下茶沫,闻着茶香笑道:“若说这桂大善人是个经商有道的人,可为何那几个商贾都对他的营生全然不知呢?想也知道,恐怕他的钱财来路不明!”
吴亮重重点头,那乐天堂就交给他了,保管把里边的污糟事全给挖个干干净净!
祝寿品了品茶,见好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不怀好意地弯起嘴角,又道:“唔,说起来,还有一桩事。吴兄你也知晓,那桂家小姐的第一任夫婿早已下了黄泉,后来抛绣球招中的两个未婚夫也是魂归故里,这人至今还没再得良缘。想必她爹桂大善人,还会给她再准备一次绣球招亲……”
“嗯,有可能,所以呢?”吴亮瞥了眼笑得意味深长的好友,心里又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祝寿便摇着扇子朗笑道:“那乐天堂说到底也不过是桂家的一处产业,你若是直接成为桂家的乘龙快婿,那调查线索还不是小事一桩,手到擒来!”
“啊呸!你胡说什么呢!”吴亮被话气了个仰倒,他就知这人没安好心!“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要娶你自己娶去!你当我不知道?人家绣球招亲,每回砸中的可都是县令大人!”
他看着祝九山那张狂的样子,不由张口嘲讽道。
桂大善人可不像是什么善茬,作为他唯一的女儿,桂家小姐多半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配上这头千年狐狸,正好!
想想这冷面煞神可能会成为别人家的上门女婿,祝寿就乐得不行,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开口解释道:“律法明文,监临官不得娶所监临之女为妻,违者杖一百。我这小身板,挨一百杖下来,焉还有命在?吴兄就好人做到底,帮小弟这一次,说不得,也是为自己觅了段良缘呢!”
虽说这等罪名,也不会真行杖刑,多半是交赎银了事。
然而在官场行事本就如逆水行舟,身上背了这等污点,日后怕是仕途不得寸进了,他可还有着鸿鹄之志呢,怎能一辈子耗在顺天县里?
良缘个鬼!吴亮翻了个白眼,他不知晓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自然是不信的,冷嘲一声道:“你别欺负我读书少!若是真有这个规矩,那前几任县令怎的就接了绣球?难道他们都不要命了?”
说起这个,祝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脸上笑意虚幻了几分,他敲敲折扇,淡淡道:“第一任县令是否甘心我不知晓,后来的两位县令,只怕都是被算计的。
桂家想用一桩婚事拉拢县令,为他们所用,而几任县令都亡故于任上,说不定,正是因为桂家拉拢不成,为遮掩罪行而杀人灭口……”
吴亮被他这天马行空的猜测惊得呆了呆,而后大摇其头,“你这说的也太吓人了些……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县令娶了当地女子的事情数不胜数,哪儿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不想当桂府的上门女婿就直说罢!”
他这猜测可不是凭空得来,祝寿手中将扇子转出了花,淡笑不语。
自从第二任县令卓裕翔卒于任上,吏部便起了疑心,想要派人前往顺天县查探,最后选中了第三任县令张灿文。
张灿文乃是义熙二十一年的进士,先前在别处为官,考评已是优等,本该升迁,前途一片光明。吏部看中其察疑断狱之才,将他升了一级派往顺天县,令他查清前任县令遇害真相,找回失窃的官银。
已有两位县令相继亡故,且都与桂家有所关联,以张灿文之能,怎会察觉不出其中蹊跷?他会答应与桂家的婚事,恐怕是生了深入虎穴、直捣黄龙的心思,可惜的是,最后未能全身而退。
说白了,绣球招亲,是桂家拉拢人心的手段,也是他们查案的线索,不过不走这条路,倒也没什么,总归有别的法子。
祝寿不欲多言,用折扇敲敲掌心,站起来毫不在意地笑道:“咱们去接绣球,于查案而言确有几分便利,不过吴兄不愿,那便不接,也没什么要紧,方才我随口开开玩笑罢了!都吃好了吧?咱们出发吧。”
嗯?竟这么容易就放过了他?吴亮闻言怀疑地看着好友,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按照这家伙一贯的秉性,就算只是开开玩笑,也定会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驳得哑口无言才罢休,今日竟然这么好说话?
吴亮抬头看向窗外,想知道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而没头没尾地听了半晌谈话的祝福,险些被二人绕晕了,自己捋了又捋,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她张大了嘴看向自家公子:“公子,你、你是顺天县即将上任的新县令啊?!”
“是啊,你终于听出来了。”祝寿横了她一眼,完全不想多说,绕过桌椅向门外走去。
祝福缓缓伸手把下巴合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娘诶,顺天县那些短命县令的故事她可是听过的……她刚得到的差事,过几天不会就没了吧……
她僵硬地转头,看向祝公子清瘦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开口劝公子别当这个县令了……
仿佛知晓身后之人在想什么,祝寿在门边停下,拉开房门,任由灿烂的朝阳倾泻而下。他微微侧头,露出俊美无俦的侧脸,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挺括的鼻梁,微勾的唇角,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和优雅。
祝福只觉,此刻他仿佛天神一般。
他嘴角轻轻扬起,眼中却是凛冽之色,平淡的声音中含着一丝舍我其谁的霸气:“放心吧,你家公子,是不会被小小的顺天县困住的。”
而后这人便踩着一地细碎的阳光,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祝福站在原地,呆怔许久,迟迟回不过神来。她是头一回如此鲜活地感知到,祝公子真是好看极了……
站在后头的吴亮唇角微微抽搐,只觉得祝寿不要脸的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看把孩子给吓的……他叹息着摇摇头,亦是抬脚走下楼了。
全程只知埋头苦吃、完全不动脑子的辛阳,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公子是过了点,他尴尬地咳嗽两声,上前拍拍祝福的肩膀,表示只要多听两次,习惯就好了。
肩上被猛拍一下,祝福终于回过神来,强忍着嫌弃,借着往外走的动作挣开了辛阳的手。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祝公子缺的是个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