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山正是花叶疯长的时候,几场雨下来,原本稀松矮小的树杈,都迅速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丁五味艰难地从枝叶间探出脑袋,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举起手中一簇还沾着泥巴的枝叶,通红的圆脸上都是兴奋之色,“总算是找到了!童参味甘、微苦,性平,有益气健脾、生津润肺之功效……”
这山上树木长得太密了,他费了半天劲,都快爬到山顶了,才找到这么一株,累死他了!丁五味把草药和镰刀放回筐里,喘着粗气往下山的路走去,这年头,当个游医也这么艰难啊,哎!
他正一边抽出小羽扇扇风,一边在林中穿行,眼看就要走到山道上,突然眼前就出现了几个人,大声嚷嚷着说些什么,那动静,他不想听都不太可能。
于是好奇之下就凑近两步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曾想,看到了一个手拿砍刀的刀疤脸,乐颠颠地对他的同伙说:“这次又是大丰收啊!剩下的路就交给我了!”
那人随手打开面前的箱子,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险些晃瞎了丁五味的眼。
老天爷啊,这个情形,怎么看怎么像山贼打劫完了要回窝啊,一穷二白的丁大夫看呆了,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声音倒不大,但是很不巧,他的位置有些显眼,而刀疤脸又恰巧转了个头,于是四目相对之下,丁五味被吓得魂飞天外,大叫一声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刀疤脸一行人,一看就不是做什么正经营生的,发现自己暴露了,自然要斩草除根,五六人拎着砍刀怒吼着追了出去。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一个红衣圆脸小胖子在前边跑得飞快,五六个不怀好意的匪徒在后面猛追。但也不知是天佑善人,还是山匪们流年不利,总之每当他们要抓住前面那个小大夫时,对方总能在机缘巧合下溜走,这等运势,直让刀疤脸气得咬碎了牙。
或许是祝寿前半生过于顺遂,老天爷看不下去,想给他来个九九八十一难。因此,尽管他想尽了法子,先是遣人通报,又是雇人雇车,出行阵仗大得吓人,就是为了让那些官匪勾结的狂徒收敛些,心中有数,别上来就犯在了他手心里,然而就是这么巧,这伙狂徒还是追人追到了祝大人的面前。
刀疤脸本来是得了主子吩咐,这些天要收敛些,不可再做打劫的勾当。但是他手下那些人就是欠,去城里喝个花酒都能跟人争执起来,而那人偏偏又是个富商,于是贪婪混着嫉恨,就忍不住对人出手了。
既然钱财都自己送上了门,他忖着,这就是天意,实在没有不收的道理,于是就上山一趟,想把银钱运回县里。谁知道,竟然百密一疏,让个过路的瞧见了,更气人的是,他追了半天,眼看就要追到官道上了,还是没把人给逮住!
祝寿坐在车里,本想掀开帘子赏赏景,没想到就看到了远处那场你追我逃的大戏,于是赶紧叫停车队,头疼地捂住额角。
真是苍了天了,怎么怕什么来什么啊!祝寿长叹一声,自从来到乐平山一带,他都要倒霉透了。
祝福坐在车门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公子的神色,想起他在驿馆说的话,隐约明白公子是不想和那伙匪徒正面冲突的,可是……“公子,那个人要被山匪抓住了诶,咱们不救人吗?”
当然要救,祝寿无奈地放下手,起身挪到祝福身边,掀开前方的布帘,“辛阳,你过来!”
骑在马上的辛阳赶紧调头,屁颠屁颠地跑到了马车边上,“公子,你叫我?”
“你赶紧换身衣服,记得要从头到脚蒙好,去把前面那个人救了,但是不能暴露身份!就当你是路见不平,明白吗?救了人之后径直往县城行去,确认无人跟踪,再到县衙找我!”祝寿严肃地看着他叮嘱道。
辛阳连连点头,“公子放心!我定会小心行事,绝不给公子惹麻烦!” 就那伙山贼的身手,对付起来还不是小事一桩!
盯着辛阳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套灰衣,把全身裹严实了,而后迅速向那几人冲去,祝寿又叹息一声,放下了布帘,让车队往后退一退,歇息一刻钟再走。
他们刚好是停在山道的拐角处,有个土坡挡着,只要往后退两步,从那伙山匪的位置就看不到车队了。
祝福见自家公子一脸郁色,自觉应当活跃下气氛,于是捧出笑脸道:“公子,是不是坐马车坐累了,要不下去走动走动,舒舒筋骨?”
“呵,你累了?”祝寿本就情绪不佳,闻言抬头横了自家书童一眼,今天真是什么事都不顺,“我这马车是为谁叫的?嗯?”
一切都准备停当,将要从驿馆出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书童居然不会骑马,于是轿子就换成了马车。
祝大人真是脑仁疼,他本是想带个轿子,进了顺天县再坐进去,撑撑场面就得了,在山上自然还是骑马舒服些。不曾想,新来的书童不会骑马,也不能让他独坐轿子吧,只能换了马车,跑得还快些。
被嫌弃的祝福讨好一笑,她也很无奈嘛,按她的性子,能有学骑马的机会定不会放过,无奈就是没有……马这种牲畜可贵得很,一般人家养不起的。
“那个,要不,这会儿我下去学学骑马?说不定一会儿就学会了呢,以后就不会再误事了!”祝福眼珠一转,两眼放光地道。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祝寿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二人下了车,让随行的护卫腾出一匹马来,开始教祝福骑马。
要不怎么说老天爷看不得祝公子过于顺遂,前面的追逐大戏还没落幕,他这儿又闹出个哭笑不得的场面来。
祝福在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来没碰过马,学起来本就不易,驿馆给他们选的马又都十分高大,于是略有些身高不足的祝福,在上马一事上就遇到了坎。
祝寿无数次亲身示范,“右手抓着马鞍,右脚踩马镫,左腿一翻,这不就上来了?你到底是为什么上不来?”祝大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书童,只觉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祝福比他还抓狂,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她努力了半天,就是跨不上去,急得在原地转圈,而后无意间瞟到马车旁的木杌子,灵光一闪,“公子!要不我先踩着木杌上了马,先学御马之术吧!”
祝寿无力望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古人诚不欺我,好得很。
于是祝福踩着木杌成功上了马,开始学着控制缰绳,期间险些冲下山崖一次、将马勒得嘶鸣三次、御马撞向人群五次。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祝大人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即便好为人师如他,也对收弟子这件事情产生了阴影。
盯梢的人回来禀报,前边的山匪都被打跑了,辛阳已带着那个过路人下了山,祝寿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挥挥手让众人准备出发。
折腾半天只学会坐在马上不动的祝福,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公子,“公、公子,我要怎么下去啊?”
“下来做什么?骑马下山啊。”祝寿心累地横了书童一眼。
“啊?公子,你就别笑话我了……”祝福欲哭无泪,枉她还自诩有点小聪明,没想到被骑马一事深深打击了一遭。
祝寿摇摇头,他可没开玩笑,让书童松开马镫,右脚一踩利落地上了马。
身后突然多了个人,祝福顿时紧张地绷直了身板,她刚想回头问问是怎么回事,自家公子就从她手里拿走了缰绳,驱策着马动了起来。
马车内无人,车夫不必再刻意放缓速度,一行人俱是御马奔驰起来,在山道上扬起阵阵尘土。
祝福在马上被颠得前后摇晃,但是又不敢靠到自家公子身上,只能抓着环扣勉强稳住身形,艰难地把自己夹在两条手臂之间。
终于不用坐在马车里,忍受慢如龟爬的速度和摇晃逼仄的感觉,祝寿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正想再指点书童两句,拯救一下对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马术,低头就见祝福的脸色难看得很,“你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在害怕吧?”难道是马跑太快了?
祝福僵硬地摇摇头,感受到后背传来的热度,完全不敢回头,只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公子,咱们为什么不坐马车了?”
“坐马车又慢又难受,哪儿有骑马自在。”祝寿翻了个白眼,再慢悠悠地走下去,路上还不知要出多少幺蛾子……他只当是书童还未习惯马上飞驰的感觉,安慰道,“别怕,公子我的骑术可是出类拔萃,保管摔不了你!”
这哪儿是摔不摔的问题!祝福尴尬得汗都冒出来了,眼下这样子,就好像她被圈进了公子怀里一般……她、她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男子,现下只觉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了,脑袋也被颠成了一团浆糊……
而一无所觉的祝寿还没放弃指点书童骑术的想法,他腾出一只手来按上祝福的肩,“别坐太直,放轻松,眼下马跑得稳,你拉着缰绳感受一下。”
祝福本就紧张得很,突然被拍了一下,被吓得全身发毛,机械地伸手接过缰绳,险些又把马勒停了。
祝寿已经没脾气了,无奈地伸出双手掰开她的手指,手把手地教人怎么控制力道。
这一下是真把人圈进了怀里,祝福身量瘦小,被他双手一环,整个人就贴在了他胸前,严丝合缝,十分契合。
公子的手甫一握上来,祝福就觉有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如果不是药液遮掩,当下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张满面透红的白嫩脸颊。但饶是如此,她的耳根也是火辣辣的,仿佛被火点着了一般,烧得她整个人都傻了。
祝寿只觉书童有些呆愣,怎么骑上马那股机灵劲儿就飞了,他皱了皱眉,“祝福,方才和你说的可学会了?别畏畏缩缩的,似你这般何时才能学会骑马。”
她哪儿还顾得上学马术……祝福只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被公子这一逼,又不得不把一团浆糊的脑子捏起来,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控马的缰绳上,勉强忽略身后、手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
祝寿余光瞥了瞥,见人终于皱眉认真学起来,满意了,刚要松开手,突然鼻尖一动,闻到了一股幽香。
他又左右嗅了嗅,确认不是自己蹭上的,香味的源头,就是这个近在咫尺的小书童。
哈,祝大人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他眉梢微挑,凑到书童细长的颈边,笑道:“诶,祝福,你身上怎么有股幽香啊?”
祝福被他一吓,险些又把马给勒伤了,以现在这个速度,二人简直是在坠马的边缘疯狂蹦跶。
祝寿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连忙掰开她的手,拿过缰绳,见马没闹出大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头疼道:“还好我方才没松手……我说你,不就是收了个姑娘的荷包,至于藏着掖着吗?本公子又不会笑话你!”
“……是小的太笨了。”她没想到还能这么解释,方才也差点把自己吓死。
“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呐!”祝寿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那好妹妹送你的?”
“……是啊。”她有时候挺佩服公子的,真的。
“啧啧,”祝寿再次摇头,“她送给你时说什么了?不会正是,在求你去对付那家富户之时送的吧?”
“……公子你别乱猜了!”再瞎说她就要崩溃了,“我与她之间真的只是兄妹之情!”
祝寿此人,优点在于自信,缺点在于过分自信,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深信不疑。
祝福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并觉得自家书童脸色发青的样子十分有趣,于是再次笑道:“啊,兄妹之情,我怎么就没个妹妹给我送荷包呢?”
这下轮到祝福觉得度日如年了,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眼下两人共乘一骑,想躲都躲不掉,只能胡乱编些瞎话应付着,只盼着自家公子这管天管地的劲儿赶紧歇了罢!
好在不多时,在众人的快马疾驰下,顺天县的城门很快出现在视线里。祝寿轻勒缰绳,让马在逐渐平缓的下山路上减速。
远远望去,这顺天县的城门还挺气派,城墙上也有兵丁在值守,一切风平浪静。祝寿暗叹一声,想想自己将要听到一堆胡编乱造的故事,终于没了调笑的心思,心中又盘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