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觉着自己的饭碗受到了严重威胁。
自从进入顺天县以来,怎么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祝大人命不久矣?先是一个卖棺材的,急不可耐地上来给祝大人量身;后又冒出一个飞镖贼,光天化日在县衙门口就敢行刺!
祝福郁闷地撅了嘴,皱眉看向她东家,“大人,你怎么就和那个卖棺材的打起赌来了?”
祝大人眉梢一挑,丝毫没有性命攸关的忧虑,撑着头怡然笑道:“那个卖棺材的多可爱,我和他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可以?”
从县衙众人和那个方块的言行来看,他对县衙的情形可是熟悉得很,说不定还能从他那儿套出一些线索呢,祝大人笑得十分和煦,心中的算盘劈啪作响。
见他这副模样,祝福撇撇嘴,不再多说。虽然她跟着公子的时间不长,但已足够让她知道,公子这副表情,肯定是心里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主仆俩赶了一天路,到县衙时已近酉时,又经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都是有些疲累,方才歇了会儿,连茶点都没用上,师爷就来报,刺客已经抓到了。
祝寿领着书童到院中一看,人已没了,只剩一具尸首,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
“回大人,这人在被衙役们抓住时,服毒自尽了!”师爷躬着身子,不紧不慢地道。
服毒啊,祝大人眉头都没动一下,还是那副悠然的样子,刷地展开折扇,笑道:“好,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将这尸首放到冰窖里冻着,准备吃饭去吧!”
竟是一副完全不打算深究的样子。
师爷闻言愣了愣,眉头一皱,心里有些没底,迟疑一下,还是拱手问道:“这,不知大人此话何意?可是还需仵作详加勘验一番,从尸首上找些线索?”不然将尸首冻起来做什么,如若不打算追究,难道不是拉到义庄埋了了事?
“嗯?找线索?人都死了还找什么,师爷你多虑了。”祝寿笑着摆摆手,招呼书童一声,转身就往县衙后院走去。
看着新任县令这副做派,师爷何适是真的摸不着门道了,他不得不又追上去,再次开口:“大人容禀,若是大人不打算再追查此事,学生敢问一句,为何要保存尸首?大人初来乍到,可能有所不知,咱们顺天县一向太平,从未有尸首需要冰冻的,县衙里的冰窖,都被下人们用来存腊肉了……”
听到这番话,祝寿停下脚步,终于正眼打量了师爷一回,仿佛看到什么稀奇的物件,他朗笑出声:“哈哈哈,顺天县的人可真有意思,不错不错!存腊肉也没什么不好,你就将尸首和腊肉搁在一块吧!”
这话成功让何适噎了一瞬,他还未反应过来,祝寿又悠然道:“本县此举,就是要让那些不法狂徒知晓,但凡是对本县动了什么歪心思,都别奢望能够善终!就是死了,也不能下葬!说不定,本县哪天兴起,还要去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死人呢。”
说这话时,祝寿依然笑得十分开心,但话中之意,却让人遍体生寒。
何适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邪性的人,看着他那副轻松写意的样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朝廷这回,到底是给顺天县派了个什么人……
成功把狗头师爷噎住的祝寿十分开心,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回了后院的小花厅里,等着下人过来摆饭。
祝福见四下无人,实在忍不住低声道:“大人,你方才说话也忒不讲究了,好像个恶贯满盈的……”
“大混蛋”三字在祝寿看过来的目光中被咽了回去。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祝寿哼笑一声,不与这小子计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顺天县可是折了三任县令了,在我之前,那些县令难道不会使些手段?或是勤勉查案,或是装作糊涂,只怕都不奏效,因此,我更要剑走偏锋,不然如何镇得住这些魑魅魍魉。”
说的也是,祝福瞬间就被自家公子说服了,恍然点头,想起那个刺客,又凑近了小声问道:“大人,那咱们还查那个刺客吗?你留着尸首是不是还想暗中调查一番?”
“自然要查,”祝寿满意地瞧了书童一眼,“我看县衙这些典吏都是靠不住的样子,回头得从外边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来,详细把尸首验看一番,还有,你会画像吗?”
“画像?您是想把刺客的样貌画下来?”她只画过手帕的花样子,画人嘛,可以试试,祝福想了想,点点头。
祝寿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横竖饭还没到,先拎着人到了隔壁书房,让她画一张试试。
祝福被拽得莫名其妙,画个像而已,需要这么着急?她瞅瞅自家公子,不敢多问,扁扁嘴开始苦哈哈地研墨。
研墨十分讲究,先慢后快,一开始注水不能过多,持墨需垂直平正,研磨的力道适中均匀,研墨之时要心平气和、戒急戒躁,总之是个磨心性的活计。
祝寿少时心性不定,没少被他爹盯着研墨,一磨就是两三个时辰,因而看了书童研墨的手法后,惊讶地挑了挑眉,“你这研墨的手法十分不错啊,在哪儿学的?水充县的慈育堂竟还教这个?”
“我……于读书一道还有点天分,慈育堂供的老先生见我还坐得住,就耐心多教了我一些。”祝福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自家公子可是探花郎,她这不是班门弄斧嘛。
“那我真得好好谢谢老先生,给我教了个这么伶俐的书童。”祝寿挑眉笑道,他这人,无论是夸自己还是夸别人都毫不含糊,把祝福害得差点没拿稳墨锭,于是又收获自家书童眼刀一枚。
眼看砚台中渐渐显出墨色,祝寿让人停了手,“唔,差不多了,不需多少墨,你先画一张试试,动作快些。”他听到隔壁摆膳的动静了。
祝福真是服了自家公子,想一出是一出,她无奈地搁下墨锭,取了一只狼毫细笔,蘸一点墨,缓缓在纸上勾勒起来。
她先勾了个四方的轮廓,再细画脸型,添上眉眼,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祝寿在一旁微微点头,这人像与真人还是有六七分相似的,只是这技法,他忍不住又多嘴了,“你这运笔也太软绵了,作画讲究笔锋、气韵,似你这般毫无力道可言,画画跟童子描红似的……”
祝福画得差不多了,还待细细调整一番,闻言立刻停住,抬头看向她家公子,眼神锋利,就没见过催着人干活还挑三拣四的。
祝寿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咳一声,刚想说些什么描补一下,摆膳的下人走到门口恭敬地作揖,请他过去用膳。
“晚饭好了,走吧,先吃饭!”这一打岔真是正好,祝寿浑身一轻,喜上眉梢,抬脚就往小花厅迈去。
呵,不过才两日,她竟已习惯公子这副德行了,祝福拿起未干的人像,吹了吹,小心捧着走出了书房。
比祝寿早一步到达顺天县的吴亮,一副落拓江湖人的打扮,十分顺利地混进了乐天堂里,毫不起眼。他咬着馒头,听饭桌上几人说着黄昏时分县衙门口的刺杀,心中暗自叹气,顺天县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县令上任第一天就行刺?说好的粉饰太平呢?
江湖人对这些阴谋诡计不甚擅长,如若祝寿在他面前,知晓他的疑惑,定会大大地嘲笑他一番。
与县衙勾结的那些匪徒,自然不会猖狂至此,收到消息早早就收敛起来了,君不见祝寿来的路上,除了那桩意外,并无任何凶险。而这个所谓刺杀的人,被抓了以后就死了,想也知道,这与县衙的势力,定不是同一拨人,否则师爷何必抬具死尸出来,直接说没抓到不就好了。
顺天县的情况,还真是错综复杂。
吴亮虽还没看出什么门道,但他觉得今夜还是得潜入县衙,去关怀老友一番,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于是等到人定之时,乐天堂收留的人白日去帮忙修桥,现在都累得呼呼大睡,四下一片寂静,吴亮蓦然睁眼,借着月光打量片刻,翻身坐起,溜出了大通铺。
他本是想直接奔去县衙,不料刚跃上屋顶,就见院子西边悄悄走进了七八个人。那伙人手里抬着三口大箱子,看样子都挺沉,有个箱子合不严实,他粗略看去,仿佛是器物摆件一类的。
深夜避人抬着这么些值钱的东西进来,一看就是不义之财!吴亮在屋顶上压低身子,愤怒地瞪了瞪眼,着意记下了两个领头发号施令的人,都举着火把,一个是脸上有道刀疤、胡子拉碴的高瘦汉子,另一个衣着齐整、体型富态,仿佛是个管家。
这伙人将东西放进库房锁好,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向另一个院落,他白日的时候听人说起,那个院子最早建成,住的都是乐天堂的管事。
吴亮心中冷笑,没想到今夜还有意外收获,脑中细细地把线索理好,再次确认四下无人,腾身而起,往县衙奔去。
而县衙里的祝福已经困得不行,她昨夜行窃被抓,本就没怎么睡好,今日又一边赶路一边被逼着学马术,临近黄昏还经历荒唐的刺杀一场,短短一日,波澜起伏,实在是让她筋疲力尽。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勉强提起精神,看向正在翻阅簿册的祝大人,“大人,这都亥正了,吴大侠不会来了吧,要不咱们先歇息吧?”
祝寿全神贯注地看着桌上的籍册,时不时拿起笔誊抄几句,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作为一个曾做过梁上君子的人,你这困得也太早了些。”
一句话把人给气精神了,祝福恼羞成怒,想要反驳两句,但又自觉理亏,只得把解释的话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而罪魁祸首还浑然不觉,手中毛笔点点砚台,见墨水所剩无几,又道:“接着研墨啊,愣着做什么?”
祝福只觉短短一日,她受的气比前十七年加起来都多,但谁让她现在是人家的书童呢,只能任劳任怨地又拿起墨锭,往砚台中加了点水,再次研磨起来。
好在不多时,房门就响起了敲击声,她得公子示意,过去开门一看,一身黑衣的吴大侠正站在门口。
终于到了,祝福长出口气,连忙请人进屋。
不独是吴亮,依着公子吩咐,救了人以后在县城里潜伏的辛阳也趁夜溜了过来。他左思右想,白日过来还是有些显眼,于是还是等到夜色浓重之时再行动,倒与吴亮不谋而合。
祝寿抬头见到打扮十分相似的两人,起身走到厅中笑道,“辛阳何时拜了吴兄为师?你们今夜还真是默契十足啊。”
吴亮摇了摇头,无视好友的调侃,开门见山地问道:“白日里有人行刺?据说人抓到以后就死了,可是真的?”
祝寿点点头,给吴亮倒了杯茶水。
吴亮啧了一声,将心中存的疑惑问了出来,果不其然,遭到了祝寿的无情嘲笑。
他面无表情看着这人无声笑得浑身发抖,生怕闹出大动静引来县衙值守的人,咬牙切齿低声道:“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再笑一声试试,我就撒手不管了!”
祝寿艰难地摆摆手,还是乐得不行。旁边的祝福实在看不下去了,顶着吴大侠喷火的视线,把自家公子挡在身后,快速解释了一番。
经她三两句的点拨,吴亮也转过弯来,发现自己似乎真的闹了笑话,尴尬地瘫了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而欠揍的祝大人终于笑够了,端起茶盏饮尽,清清嗓子,说了两句正经话:“现下尸首被冻在冰窖里了,我准备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查验一番,在没有其他线索之前,倒可以先从此人的相貌着手。祝福,把画像拿来。”
小书童依言取出画像,递给吴亮,他打量一番,点点头,“倒是可以去一些三教九流聚集之处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线索。”
虽对刺杀一事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听自家公子说要找个大夫,辛阳挠挠头,想起今天救的人来,“公子,今日在山上救下的那个男子,他就是个大夫!我瞧着他还挺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