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瞬息
姜斐每日和大家一起吃饭。
每个晚上,他们都是过了八点才开始,就坐在工地的二层天台旁边,混合着土,借着街边的路灯。
姜斐晚上不怎么吃东西,她眯起眼睛,抬抬下巴问左手边的一个男人,“哎,还有啤酒吗?”
“有,你要喝?”
男人从身后拿出一罐来,下意识往周燮那里看去。
“是我喝,你看他干嘛,他才不管我。”
姜斐伸出手,就要把那酒接过来。
但周燮比她更快一步。
他用手掌心捂着瓶身。
姜斐不认为周燮会干预自己是否喝酒。她曾经有一任男朋友,将自己当成他但附属品,不让喝酒不让穿短裙,不让染头发不让涂指甲油,在一起三周后,姜斐撂下一句“你他妈给人当爹来了”后,痛快分了手。
周燮可不这样。
他只是会一声不吭地等姜斐喝多后,背她回家。
她等了等,果然只见他拿纸擦了擦瓶口表面,用食指撬开易拉罐拉环,扭过脸,递给她。
又嘱咐,“这酒度数高,慢点喝。”
姜斐“哦”了一声,接过来,仰脖喝掉了小半罐。
她舒服地眯起眼睛,味道浓烈的味道反而能抚慰她许久滴酒未沾的胃。
她扭头问周燮,“你喝不喝?”
他摇摇头,往纸杯里倒了些热水,放在她面前。
姜斐喝了两罐酒,太急,撑得难受,站在天台边往上看。
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了她爸的广告。
姜斐把头一偏,突然泛着恶心。
周燮轻轻地揽了一下她的腰。
姜斐顺势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臂弯。
他问:“是不是喝得不舒服了?”
“没有,但我困了,回去睡觉吧,好吗?”
姜斐转了个头,“阿燮,那你背我吧。”
周燮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又回头朝工友那望去。
姜斐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嘻嘻地趴在他的耳边,“干嘛呀,你不喝酒不就是为了背我下去吗?”
他叹口气。
姜斐屈着手指敲敲他的后背,“快点嘛。”
周燮弯下腰,姜斐跳上去。
后面几个划拳打牌的工友扭着头“哦呦哦呦”地起哄,“阿燮,这么早就回去了啊!”
周燮身上发热,姜斐转身笑着冲他们招招手。
走下一层,他站在门口,把别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解下来。
姜斐头一回见到这东西出现在他身上的时候,还觉得好笑,说自己终于见到了会喘气的土鳖,后来看习惯了,有觉得他身上就该配着这东西。偶尔钥匙发出声音,姜斐听见,便知道是他站在了窗前。
土变成了朴实。
姜斐喜欢逗他,故意伸手拽着那串钥匙,周燮不许,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好像姜斐要扒掉他的裤子似的。
姜斐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
声音带着俏丽,于是含着风沙的苦夏似乎都变成了嘤咛的风铃。
周燮的手心出了汗。
他把姜斐放在床上。
她的长发洒在枕头上。
他们的床很窄,两个人睡拥挤而且燥热。
姜斐第一天晚上让周燮跟自己挤在一起睡。但她不老实,睡着后,一会儿扯过他的脖子,一会儿踢他小腿,周燮又热又疼,比打一天工还累,最后实在受不住,找了条褥子,在地上简单一铺,才终于勉强睡下了。
姜斐此刻没有喝醉,又不肯这个点就睡觉。
她把胳膊一伸,搂住了周燮的脖子,他身子一歪,双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
姜斐闲闲地问:“让你买的东西买了吗?”
周燮一愣,然后几乎是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姜斐抿着嘴笑出声。
他这人,看上去对这事一向闭口不谈,但要真做起来,又卖力得狠。
她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那你藏起来等着开花结果啊?去拿呀?”
周燮下了床,埋着头在自己的包里翻来找去,然后掌心包裹着小盒子,单腿跪在床榻上。
垂眸,沉默地看着姜斐。
姜斐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周燮很少……从不在她面前刻意展示自己的男性力量。他从来都是动作轻柔,生怕伤了她似的。
但是,这一刻,他弯着腰,气息压过来。
姜斐忽然彻悟,自己平时踢他,打他,对于周燮而已,大抵不过是挠痒痒。
她微微向后靠。
周燮低了一下头,抓住她的脚踝,替她把鞋袜脱了。
他的手心出汗了。
有些黏腻,姜斐感觉得到。
跟着,她的鼻尖也开始发热。
他把上一脱了,捞起姜斐的腰。
后者胸口颤巍着,想两朵在春风中摇曳的花。
她抬起头,蹭在他的下巴上,笑盈盈地问他,“阿燮,还记得我上次是怎么教你的吗?”
周燮抬手,把灯关了。
眼前黑了。
姜斐忽然觉得自己的其他感官被放大。
——粗糙的指纹划过皮肤的声音都好像在震颤着她的耳膜。
周燮不会说话,便学会了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他似乎也犟得很,姜斐以前笑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处男。他便铆足了劲儿告诉她自己是个一点就通的好学生。
姜斐又疼又痒。
五指环在他短硬的头发中。
她笑,想推开他,但似乎又将上半身挺得更高。
周燮砸砸作响,不像是二十多年用不到舌头的人。
直到——二十多分钟后,
姜斐耐心等待周燮尝试三次后,终于忍不住踹在他的大腿根部。
夜晚里传来她愤怒的声音。
“周燮,你该用多大的东西自己不知道啊?”
她“啪”地打开灯。
光线晃了眼,周燮颤了一下眉心。
他眸子里的情绪还没消散,下意识搂着姜斐的腰,生怕她掉下床去。
姜斐不吃这一套,打掉他的手腕,“你在哪里买的劣质东西?”
“超市,市里最大的一家。”
姜斐扫了一眼包装盒,深吸一口气,“笨蛋,超市药店都是均码,你在网上买。”
周燮又要抬起手。
姜斐瞪他,“我给你买!”
她把被子罩在自己的身上,扫了一眼他黑黝黝的身子。
又想笑,又要板着脸。
她咬着唇,把头一偏,半晌才道:“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去,我要睡觉了,你今晚打地铺。”
周燮连忙点头,拥着她让她躺下。
然后默默穿上裤子,替她关了灯。
姜斐把被子拉在下巴处。
周燮站起身,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在黑夜里沉默地跟她说:“晚安。”
*
留在肃城的日子还剩下两天。
姜斐发现工地三百米外有家小铺子的水果很好吃。
她每天去那里逛一圈。
回来时,手机没了电。她充上之后看到有小珑四五个未接来电,回拨过去,没人接。
正巧门口传来周燮工友的声音,姜斐回头,看见了他的背影。
她将门口推开,只听清他们谈论的几个词语,大概都是“工钱”之类的。
她问周燮,“怎么了?”
几个工友唉声叹气,跟周燮告别,下了楼。
“老板拖欠你们工资了?”
周燮摇摇头。
他解释:“老板出事了,听说住医院了。”
“上次门口穿西装那个?”
周燮略微停顿,然后摇头,“不是,是最大的老板。”
姜斐一时间没能理解,“多大的老板?管整个肃城的老板?生什么病?为什么会影响你们的工钱?难道这个度假村不做了?”
周燮叹口气,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也不清楚,但是他们说如果别人接受了这块地,这个度假村有可能就不做了,那么必然没人给我们发钱——而且——”
他停下手,为姜斐往远处指,“你看见那个广告牌了吗?”
姜斐扭过头,看到“从越”的标志,右耳忽然阵阵发疼,“怎么了?”
“是那个老板住院了,工友说,如果他后续不投资了,这里就成烂尾项目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不是一定就会变成烂尾……”
“不是,我是说——”姜斐打断了他,“——那个老板什么时候住的院?‘
周燮愣了一下,他回头,看着姜斐,目光带着些探究。
姜斐肩膀塌下来,她随意笑了一下,重复了第三遍,“什么时候?”
“今天凌晨。”
“哦……你们怎么知道的?有人通知你们了?”
“没有,新闻上说的。”周燮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鼻尖上,慢慢问:“你想要看看吗?”
姜斐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好啊。”
周燮把姜斐带到了保安室,她坐在已经露出棉花沙发上,周燮握着遥控器,回放半小时前的新闻。
新闻很短,只有姜兰越躺在担架上被推进的模糊镜头被不断地播放。
主治医生采访说,他死不了,但或许有永远醒不来的可能。
姜斐小时候,在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对这个世界还抱着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她期待过姜兰越无数种死亡的方式,车祸,疾病,或是像她的母亲一样,自杀。
可惜他一直健康地活着。
直到昨天,他喝多了,下楼时滚了下去,头撞在台阶上。
滚在台阶坚硬的棱角上很疼。
姜斐七八岁的时候也被他一脚踹下去过。
“咚咚咚……”
保安室外,工友敲敲窗户。
两人扭头,那人道:“盒饭来了,吃饭不?”
周燮不回答,只是垂头看着姜斐。
她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机,露出一个笑容,“走啊,吃饭去,我好饿。”
这是头一次,姜斐吃掉了盒饭里的每一道菜和每一粒米。
她擦了擦嘴,抬头问:“还有啤酒吗?”
“没了。”工友笑了,“还想喝?”
“嗯,明天再买两箱,行吗?我出钱。”
大家一静,互相看看,然后其中一个人说:“明天我们就走了,负责人说这个项目先停一停,等分公司老板从蓟城回来再说。”
姜斐把头低下来,很久之后,才“哦”了一声。
晚饭很快结束。
大家的心情都算不上好,这年头,工作不好找,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换来的,都要用来精打细算地养家。
众人无意闲聊,姜斐也早早回了房间内。
她换睡衣,周燮在门外沉默地等着。
姜斐躺在床上,给小珑回复了一条消息。
【我知道了,看到新闻了。】
然后,她关了机,把小巧的白色手机放在枕边。
周燮的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地,他刷牙,洗脸,然后光着脚,踏上地铺。
他的脚掌和他的手掌一样。
黑,很大,粗糙,有些瘦骨嶙峋的味道。
姜斐敛目安静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周燮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动不动,就这么瞧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他挡住了大半光线,阴影落在墙上,就在她的身后。
姜斐和他对视稍许,道:“那我关灯了?”
“……嗯。”
周燮慢慢地点头,却在姜斐的手触碰在开关的那一瞬间,忽然抬起胳膊。
姜斐停下来。
看着他问自己:“阿斐,你是不是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