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问题的答案
他其实很聪明，什么都会懂。
那是一种在生活底层挣扎后历练出的敏锐。
姜斐似乎只安静了两三秒。
她靠在墙上。
两人面对面，像是审问的状态。
很快，姜斐轻轻地笑了，“我本来就早晚都会走啊？”
她回答了。
但这似乎又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她风轻云淡。
语气几乎能杀人，这是一个哑巴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周燮手无寸铁，败下阵来。
他此刻有些驼背，好像没什么力气。
姜斐盯着他的额头看了几秒，然后扭头，“啪”地关上了灯。
房间瞬间陷入了沉闷的黑。
姜斐睡衣下冷白色的皮肤反射着摄人的光。
她躺下，而周燮依旧一动不动。
姜斐时常觉得，他像是一颗杨树。
风吹不倒，雪冻不死。
与其说是顽强的生命力，更多的是一种没有后路、无从选择的坚韧。
在她闭上眼睛似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周燮终于也盖上了被子。
姜斐面对着掉落墙皮斑驳的天花板，忽然开口，“阿燮，等我们回到凉城之后，你给我讲讲你妈妈的故事吧？”
“……”
周燮没有发出简单的音节。
他维持着和她相同的动作，过了几分钟，翻过了身。
姜斐睁开眼睛。
窗帘的缝隙露出很微弱的光，极偶尔的时候，马路上传来汽车经过的噪音。
房间内更安静。
周燮的呼吸变得很浅，好像要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
姜斐松开手，这才意识到，指尖已经将手心掐到发麻。
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始终看着窗户，看着微光在窗外游移。
姜斐知道，这个夜晚要彻底结束了。
*
回到骞阳村。周燮将行李箱替姜斐提进房间内。赵慧荣说自己包了饺子，让他留下来吃饭，周燮没有拒绝，但也不点头，只是说自己要先去看看妍妍。
他沉默地离开小院，赵慧荣停顿了许久，转头小声问：“小姜，你和阿燮是不是吵架了啊？”
姜斐蹲下身，把行李箱在地上铺开，笑了笑，抬起头回答，“赵姨，阿燮这样，我想吵架，也吵不起来呀？”
赵慧荣似乎是松了口气，又和她并排蹲下，忍不住叮嘱道：“小姜啊，我们阿燮别看二十六岁了，但其实平时在村子里和我们这些老太婆们说两句话，他不知道怎么跟向你年轻女孩儿相处的。”
姜斐歪头看她，“赵姨，您放心吧，我真的没有跟阿燮吵架，就是路上太累了些。”
“真的？”
“真的。”
赵慧荣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站起了身。
姜斐把水杯拿出来，放在桌上，忽然道：“赵姨，阿燮还是很幸运的，能有您这样的邻居。”
赵慧荣笑得略微不好意思，“阿燮小时候日子苦，但最是懂事，以前很照顾我儿子，我当然也愿意对他好。”她跟在姜斐的身后，“我们阿燮从小就会洗衣服做饭，细心又踏实，可好啦，是个负责人的好男人……”
姜斐听着，倒水时手轻轻一晃，温热的水流过手背。
她无人察觉地轻轻叹口气，忽然转身道：“赵姨，我也有点困了，待会儿烧点水洗个澡也准备睡觉了。”
“哦，好……”赵慧荣停下对周燮的赞美，“那睡起来吃饺子啊。“
姜斐点点头，“好。”
她真的很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姜斐的睡眠质量算不得好，偶尔睡眠很浅，门外的脚步声也能让她惊醒，或是她会比常人更经常性地被鬼压床，惊醒地挣扎着挣脱。
这一次也是同样。
她侧身躺在床身，左耳露在外面，清楚地听到了门外周燮的声音。
他轻微的咳嗽声。
还有他走来走去的声音。
周燮的走路通常不快，好像总怕走快了脚步声太大。
所以此刻，他的脚步就像是在门口徘徊。
姜斐想让他进来。
但她的呼吸变得沉重，睁开眼睛变得困难。
漆黑的眼前出现了姜兰越的脸。
他心情不佳，蹲下身，浑身充斥着烟酒气，面容扭曲，恨不得将她掐死，恶狠狠地问怎么不跟她那个晦气的妈一起去死。
姜斐大喊了一声“不要”，右腿狠狠抖了一下，然后终于汗津津地从噩梦中清醒。
她的身子很重，好像被人压在了沼泽地里。
门外出现了周燮的脸。
姜斐慢慢坐起来，用被子捂住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第一次，周燮没有靠近，或是矮身问她是否还好。
但他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离开。
直到赵慧荣出现在他身后，踮着脚尖往屋里瞧，拿着擀面杖道：“小姜啊，起床了，第一锅饺子快要熟了。”
“嗯……”
姜斐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是惨白的，她往阴影里退了退，低声回应。
赵慧荣回到了炉边。
周燮在门槛前停顿了几秒，忽然踏进房间内。
他将门关上，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低着头，很沉默。
可姜斐依旧很感激。
事实上，在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后，她都期盼能有个人安静地陪伴她度过最脆弱的时刻。
姜斐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换了衣服，然后站在他身前。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周燮抬起头。
灯光阑珊，让他的五官显出一种叫人渴望探求的英俊。
他的目光反射着闪动的光芒，姜斐意识到，他或许在某一刻，也会很脆弱。
周燮盯着姜斐的双眸。
慢慢摊开手掌。
盒子已经被他捏得微微变了型。
姜斐不知道他回来后又跑到哪里买了适合自己的型号。
她甚至说不清楚他特意跑一趟是为了什么。
但并非每一个行为都有一个清晰的目的。
就像并非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也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底里的情绪罢了。
像是用力握住拳头，只是为了感受无法停留的风划过指缝的触觉。
姜斐让叹息无声，拿过那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捉住他粗糙干燥的手掌，道：“走吧，我们去吃饺子吧。”
*
晚上十点半。
赵慧荣已经睡下，周燮回去看了一眼妍妍，重新回到了姜斐的身边。
他没有任何手势上的询问。关了灯，低头把姜斐从被子里卷出来，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上去。
明明是他主动的，但周燮从一开始，呼吸声就变得好像不受控制。
姜斐恍惚，她觉得自己近乎深深迷恋着黑夜中的他。
在视线被阻碍时，她的听力似乎被重新开发。
周燮的喘息声像是被粗砺的风沙不经意间地磨过。
在此刻——另一种层面上的唇齿交流之间——周燮不再是个哑巴。
姜斐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喉结更加靠近自己的左耳。
周燮的身上已经布了一层薄汗。
但姜斐比他更湿。
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姜斐很久没有男朋友了。
她变得不慎熟练。
难受地踢周燮的膝盖窝，指甲几乎陷入他的肌肉，腰肢挺起又塌陷。
姜斐哭着骂他“是不是驴”，却又在周燮慌乱地想要撑起身子的时候扣住了他的背。
窗户明明紧闭着，但银白的月光还是漏了进来。
柔和地挥洒着，让周燮身体的汗滴像是有了神性。
汗液嘀嗒嘀，像是生了锈的水龙头。
尽数滚进了她的腰窝中。
掌下的床单被揉得不成样子。
那一晚上，姜斐喊了数不清的“阿燮”。
她闭上双眼，似乎每一声都听到了他的回应。
……最后的最后。
她趴着微微放松肩膀，抓起周燮的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右耳。
他的手很热，很糙，像是抓住了裹着沙的风。
姜斐好像重新回到了抵达凉城车站的那天。
在嘈杂的人群中，看到了那辆毫不起眼的面包车和那个沉默的男人。
姜斐忽然很想问一问，她走的时候，他会不会来送自己。
但她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
周燮似乎已经抛却了理智。
那她便也如此。
一直折腾得厉害。
周燮把好像脱了水的姜斐抱起来，自己随便套了一条裤子去院子外给她烧水。
然后又把湿漉漉的她重新背回房间。
姜斐不肯用吹风机，说这里隔音效果不好，会吵到隔壁的赵慧荣。
她坐在床上，与他面对面，忽然捏了捏周燮的耳朵，眼睛亮晶晶的。她开口，“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嘛，你父母的，还有你妹妹的。”
周燮替她揉着腰，抿起了唇角。
姜斐推开他的手，“你上次在肃城答应我的。”
周燮叹口气，“不是我不讲，是没啥好讲的，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里，没意思的。”
姜斐板起脸。
周燮看了她一眼，拿了条干毛巾，轻轻盖在她的头顶，又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才道：“四岁之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妈把我从城里领回来之后我才开始有记忆。”
“哦——所以你是在凉城出生的？”
周燮点点头，“据说，我的亲生父母当年开了个豆腐店，生意很小，但也勉强能生活，直到我三岁半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
姜斐睁大了眼睛，抓住他的手腕，“阿燮，你原本是会说话的？”
“嗯。”
姜斐垂下眼眸。
……她的右耳也天生是健全的。
她松开他，又问：“所以因为发烧导致了你不会说话？”
“我们去医院去得太晚了。”
“然后呢？”
“医疗费太贵了，如果想治疗，不是一间豆腐店能供得起的……”周燮的神色很平和，“我记得，我妈是在冬天的火车站后门找到我的——她原本在车站做清洁工，后来送我去正常的学校读书，那里的孩子见我是哑巴，就欺负我，我不服，就跟他们打架，学校就不要我了，我妈为了我，就重新回了村子里。”
“那妍妍呢？”
“其实我妈把我捡来的时候也才不到二十岁，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在城里遇上一个男人，怀了孕，结果那男人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跑了，这事在我们县城里闹得不小，有人在学校里说闲话，我就跟他们打了一架……”
“所以你就被学校开除了？”
“嗯。”
姜斐笑了一下，没有问他是否觉得值得。
周燮摩挲了一下她的小拇指，看着她的眉心，才道：“你上次问我打架是不是为了异性，我说是，是因为那是为了我妈打的……所以你别误会。”
姜斐歪了一下头，“我怎么记不起来？”
周燮慢慢垂下眼皮，“我们说过的话，我都记着，阿斐，阿斐……你也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