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杳沉默片刻,没忍住,唇微微翘了一下。
她敲了敲车厢,让跟着她们的一个小厮过来。
“熟地?”
“姑娘。”
小厮赶忙过来。
姜杳垂眼附耳了几句什么,又从袖中摸出一袋鼓鼓囊囊的碎银。
“再叫个人,一块去做。做好了,你们的一人这样的一袋金子。”
小厮立刻应是。
“遵命,姑娘!”
门口那几个大哭大闹的婆子丫鬟被泼了满头满脸的水,活活给泼懵了。
领头的婆子一抹脸,更大声嚎哭起来。
“苍天哪,还长不长眼!老婆子年轻的时候,皇后娘娘也是伺候过的,如今竟然被这样一个腌臜老货泼了一脸的水!”
她指着宋嬷嬷,哭得字正腔圆。
“这就是姜家!这就是一门尚书令、指挥使的姜家!苍天,你看看他们有多恣意妄为!”
“你!”
另外一个脸圆圆的婢女气得不轻,“明明是你来我们家门口闹事,你如今还有理了!”
几个宋嬷嬷身后的年轻侍女都被这些人老脸皮厚的人气得肺疼。
她们到底年轻,面皮也薄,放不开脸面去和这群人厮闹。
嘉南侯府这一招真是十成十的恶心人。
“看看,看看!”
另外一个婆子指着她,“这么小一点的丫头都来指责我们簪缨世家的人,可想而知他们家那位烫了我们世子面容的小姐是何等的教养……啊!!!”
原来是宋嬷嬷把袖子挽了挽,快走几步,抡了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那婆子被打得捂住脸。
宋嬷嬷冷笑一声,在她尖叫的时候又补了一巴掌!
“啪”!
响亮至极,镇住了一众叫嚣的妖魔鬼怪。
“我家老太君也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大姑娘是承恩侯夫人,我们姑娘品行端庄是当今圣上赞扬过的,轮得到你这个嘴贱的泼妇泼脏水!”
她厉声道。
“见过神仙,便以为自己也是个什么人物,脚下泥成气候了!我呸!说到底还不是阴沟里的臭鱼烂虾,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给我们姑娘舔鞋!”
宋嬷嬷语速快,力气大,少年时期跟着还未出阁的李老夫人——当时还是李小姐四处游历,果断和魄力一样不缺。
但那婆子也不是善茬。
几个婆子看撒泼卖惨会被她顺着教训,干脆也撕破了脸,一边嚷嚷你做什么,一边将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个打不过,几个在一起呢?!
那几个婆子应该也是力气不小,扯头发的、踩手的、扭胳膊的。
分工明确,用力极重。
她们看得出宋嬷嬷是这群小丫头的主心骨,便发了狠折磨她。
都是深宅大院里面待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谁还不知道整治人的伎俩?
“宋嬷嬷!”
“嬷嬷!”
几个侍女急得不行,喊出了声。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出了几颗石子,精确无误飞过人群。
第一颗砸在扭着宋嬷嬷胳膊的手上,那人尖叫痛呼。
第二颗重重砸在扯宋嬷嬷头发人的膝窝里,那人疼得跪了下去,当即给宋嬷嬷磕了个头。
第三颗直直打在了那个带头叫嚣的婆子侧脸上。
每一颗都没留力。
瞬间人群散开,几个婆子抱着伤处□□。
“是谁家的下人,堵在我们家门口,不知道回去做活?”
柔而哑的女声,却有很强的穿透力,从众人身后传来。
马车穿过人群,一只手拉起帘子。
两个年轻侍女率先出来,一左一右,微微躬身,扶住了洁白纤长的手。
那手与白玉石同色。
手的主人出来的时候,周遭有一瞬的静默。
墨发青衣,腕骨上缠了几圈念珠。
眼若点漆,唇红齿白。
她单薄得像灯盏在火中燃出了一点精魄。
风一吹,便不知何处去寻这一点似精怪的旧日光影了。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这就是差点与皇室能结亲的小姐吗……这般的脸,叫一句天仙也使得!”
“真是好漂亮好生动的眼睛,生得美,性子不好一些怎的了!”
姜杳的脸确实是她每次出场时候扭转的一枚免死金牌。
而她充分知道这一点。
女孩子抬眼望向周遭,眼神几乎是茫然无辜的。
“诸位都在我家门口,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人群一时哑然。
而那几个婆子咬了咬牙,由最伶牙俐齿的那个猛然喝道:“姑娘怎的有脸说这种颠倒黑白的话!”
她们站在一起,一时间变脸如翻书。
“您在烹桃食春拿了热汤,浇了我们世子的脸,又仗着师长疼爱,让我们可怜的世子好了都得过来低头道歉!”
“可怜他身子弱,还要在万卷库抄一个月的书……”
一时间哭声一片,活活哭成了弱势的那一方。
姜杳被吓到了似的往侍女怀中躲了躲。
少女身形单薄,一群身强力壮的仆妇对着她哭,场面突然有点滑稽。
“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
姜杳似是不解地抬眼。
她转向看热闹的人群。
“诸位谁可曾见过贾世子?他何等形貌,如何做派?”
“我们世子气宇轩昂、形貌俊美!”
仆妇刚说了这么一句,那边便有人笑出了声音。
“还形貌俊美!他一个顶姜二姑娘三个沉了!”
那人应该是见过贾裕平,笑得前仰后合。
“那胳膊比姜二姑娘腰都粗,是怎么让姜二姑娘欺负得了的?”
人群哗然。
那婆子明显目光慌乱,指着他道:“你也敢污蔑王公贵胄!”
“我呸!死老婆子好不要脸,你还污蔑高门贵女呢!”
旁边又有个妇人“呸”了一口,冷笑出声。
“做人摸摸良心,也别太颠倒黑白!”
众人望向婆子的目光都变了。
……原来是自己来闹事么?
那姜二小姐也太可怜了!
“被师长责罚的事情我知道!我家里哥哥在开鉴门做活!”
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贾世子把郭夫子撞倒了,他原本好像是想撞姜二小姐,却脚滑自己摔出去了,撞了夫子——怎么成了姜二小姐让夫子责罚他?”
“汤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姜杳轻声细语。
“你去随便抓一个开鉴门里面的学生问问,便知道那汤是他的朋友不小心洒的,如今也成了我的错处?”
她此时方开口辩解,可信度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顶三个我重、撞倒了师长被责罚,汤也不是我浇的——你们问问便知道真相,在这里欺负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吗?”
众人沉默。
此时真相似乎已经大白,门口一片静默。
很远处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平鞅和文陵两个脑袋挤在窗口,看得目瞪口呆。
“她方才的小厮,找了人花钱为她说话,她现在还能这样委屈得真情实感吗?”
“但姜二小姐确实委屈……呃,应该是委屈的。”
文陵的话都底气不足。
闻檀笑了一声。
“看够了?”
两个脑袋连忙缩回来。
闻檀此时才望了窗外的年轻姑娘一眼。
生机勃勃、遮掩不住的年轻气盛。
即使没穿白衣,还是那只翘尾巴的白鸟。
好不容易得了东西、占了便宜,谁也别想进她的巢放肆。
“走吧。”
他懒声说,“今日做不了这面子功夫,不挤人堆。”
马车启程之时,和高大的白马擦身而过。
姜杳那边,婆子也哽了哽。
她正想说话,却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眼睛瞬间亮了。
“表少爷!”
那人身量颇高,形容有种凛冽锋锐的俊美。
高马尾垂在身后,下面被细细编成了许多辫子。
每一根辫子上都在底部缠绕着碎宝石,在阳光下尤为闪耀,灼目一如他的面容。
只是这样俊美的人,眉眼间像极了鹰隼。
姜杳微微眯起眼睛。
……是他。
开鉴门差点一箭捅穿她的人。
“表少爷!表少爷!”
那婆子像是找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往那边去。
那人垂眼看了她一眼,取下了一旁的马鞭。
姜杳脊背上忽然爬满了凉意。
常年习武的直觉这一瞬间起了作用,她猛然道:“别过去!”
“他们姜家欺人太甚……呃啊!”
那仆妇竟然是被马鞭活活抽下,劈开了脸!
“啊!!!”
众人骇然。
无人再敢在那骑马的人旁边聚集,纷纷闪开。
她在地上翻滚哀嚎,那人却一个眼神都不曾施予。
“连自己主子名誉都维护不好的人,还指望我替一个下奴撑腰么?”
他嗓音极好听,现在听来却像阎罗。
“滚吧,用不到你了。”
白马所到之处,人群纷纷向后退去。
那少年居高临下打马而来。
“姜,杳。”
他懒声将姜杳的名字在唇齿间咀嚼片刻,垂眼看向她。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和贾裕平少往来。”
自说自话的控制暴力狂。
姜杳心中冷笑。
她抬眼却惊恐:“是你……你在横阙院险些一箭射杀我!”
眼睫轻轻颤抖。
众人一片哗然。
在刚才那马鞭劈开人脸之后,姜杳的恐惧显得极为可信和真实。
低低的议论声绕耳不绝。
“好残忍的少爷……”
“这是谁家的儿郎?这么歹毒的心肠!”
他们看向少年的眼神都戒备。
少年浑不在意。
他鹰隼似的眼睛只是紧紧盯着姜杳。
“他们叫我过来一趟。”
他懒洋洋地说,“为我那不成器的表兄弟讨个公道。”
“你带路?”
“公子表现得我们好像很熟……”
姜杳疑惑地开口。
“公子尊姓大名,可有拜帖,何以入姜家?”
女孩子清清亮亮的嗓子响彻人群。
“我不曾认识你,为何要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