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转头。
那人大踏步进来,怒道:“都退下!拉扯二姑娘,像什么样子!”
只有姜杳立刻转身俯首而拜,高声道:“恭迎父亲!”
房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杳。
而刚才还眉眼冷锐、唇齿如刀的女孩子神情安宁,便突然明白了。
又是姜杳算好的,又是她算好的!!
她算好了姜谨行会进来,算好了他会听到,算好了这人最好面子……
李老夫人听不进去的礼节,他却是实打实听得进去!
是了,姜谨行那人将“姜家”的面子权衡得比谁都重。
他不像李老夫人,更重视家族的人脉关系,他这人唯一一点,就是死要面子。
房夫人死死地盯着她。
如果目光有重量,姜杳应该已经被千刀万剐。
姜杳那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发疯,目标根本不是她们,是为了让姜谨行听到!
李老夫人也呆滞在原地。
“谨行……?”
“母亲辰安。”
姜谨行淡淡应了一句,便亲自去扶姜杳。
“受苦了,孩子。”
他神情冷冽,“你说得对,这般欺辱姜家、戏弄姜家女的行为,我们万万没有必要道歉——这是让世人将咱们的脸放在地下踩!”
姜杳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眼中的泪珠却摇摇欲坠。
“父亲……”
这一声委屈又惶然,算准的就是他自诩“救苦救难”的德行。
果然,姜谨行望向姜杳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惜。
他转头望向沈鎏。
“对不住了,世侄。”他断然道,“我身为人父,万不能叫子女受这般折辱。”
沈鎏漂亮的眼睛露出一丝嘲讽。
现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当时为了和皇室、与沈家攀上关系,千方百计让晋王和姜杳的婚事成了的是谁?
但他面上一点不显。
少年人浅色的瞳孔只是露了一点为难的神色。
“伯父,我明白您拳拳爱女之心,我也是受人所托。”
他慢慢地说。
“侯夫人放了话,若是姜二小姐不前来登门谢罪、冰释前嫌,二人不必再有同堂之情。”
堂上众人勃然色变。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鎏欣赏着这一大家子的表情,目光慢慢移到姜杳的脸上。
他声音有些惋惜似的。
但薄唇吐出来每个字,都是带恶意的尖刺。
“姜二小姐若继续在扶梁念书,贾世子便退出,也断了给扶梁阁每年的补助。”
“如若姜二小姐不道歉,贾世子继续读书,那扶梁阁必须逐出姜二小姐。”
嘉南侯府之所以势大,不仅因为他们是皇后母族,还因为他家极其有钱。
小到开鉴门,大到一些宫殿,都有贾家出款的影子。
贾裕平能在扶梁读书,本来就是“关系户”。
谁会愿意得罪金主?
扶梁阁不会愿意失去贾家,必然会逐出姜杳!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姜谨行听出来了,面色绷得死紧。
李老夫人握紧了扶手。
沈鎏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不忍似的。
“要么道歉,要么退出扶梁阁……姜伯父,您掂量掂量。”
姜谨行的面色几变。
他正欲转头和姜杳说话,却不想这年轻的姑娘神色笃定,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我退出扶梁阁。”
姜杳淡淡。
“杳娘!不可乱言!”
“姜杳!”
“杳娘!”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姜杳神色自若。
“杳娘,为父知道你委屈,但扶梁读书乃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怎能……你若退出扶梁阁,又当如何?!”
“儿非一时激愤。”
姜杳换了个燕朝的自称。
“儿思虑已久,并非退出开鉴门。”
她抬眼,“儿自愿参加择巢试,考横阙院,弃文从武。”
这话炸起了更大的哗然。
“你在说什么!”
李老夫人此时也惊愕,“你当时射御两门都不合格,御马课甚至是女师父抱下来的,你如何能去横阙院!胡闹!”
沈鎏也瞥来了感兴趣的一眼。
横阙院?
就这小胳膊小腿,经不住他一拳,要考横阙院?
他啼笑皆非。
或许听声辩位是有两分本事,这便猖狂起来?
那也是个不足以重视的蠢货。
思及此,他假惺惺开口:“姜二姑娘要想好。横阙院多是武夫,身手粗莽,一旦伤到小姐千金贵体,这如何是好?”
“且横阙院要求极高,一旦考不过,又自愿退出了扶梁阁,你要往何处去?”
“择巢试可是只允许尝试一次!”
这是含着耀武扬威的居高临下。
姜杳心中冷笑。
“若是考不上横阙院,我亦退出扶梁。”
她温声。
“因为姜二固执己见,仍不道歉。”
姜谨行猛然转头。
他始终都觉得自家几个女儿未来都是联姻的工具,有的灵巧有的愚钝,灵巧的格外偏疼一些,指望她和母族亲近,为姜家争取利益。
愚钝的就疏离冷淡些,因为看不到她的“大好前途”。
姜二是他一直在疏离冷淡的那一个。
不是因为她愚钝,而是她太聪明、太自我,即使永远温柔体贴,他仍然感受到这个姑娘强烈的“自我”意愿。
一个以“自我”为先的人,是最不好控制的。
他千方百计搭上晋王这艘船,就是为了风风光光把她快些嫁出去,晋王也不负他所望,将这女孩用“爱”束缚住。
明明已经成功,甚至因为她的“自我”颇有些矫枉过正,这个最聪明的会傻到为了外人求没结果的情……
但现在,姜谨行骇然发现,他试图蒙昧了很多年的一些东西,又一点一点,被她擦了出来。
宦海沉浮练出来的强大直觉,让他本能觉得此时的姜杳危险。
即使他居高临下、一家之主。
即使她无所依靠、顺从于他。
姜杳深黑的眼眸仍然在沉沉望着姜谨行。
他想说话,却被房夫人抢了先。
“杳娘,你可确定?”
房夫人心中狂喜。
这是什么天赐的时刻!
姜杳那样文弱的人,必然通不过开鉴门的择巢试,这样她又退出扶梁阁,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姜杳的名声还不是任由她捏圆挫扁!
这样,娘娘“三个月内让她身败名裂、悔之晚矣”可就太好做了!
感谢姜杳……感谢这个姑娘的固执、愚蠢、无法让人理解的傲!
她喜悦快要溢出来,眸光都柔和。
“杳娘,母亲还是想让你仔细思考一下,横阙毕竟不如扶梁,让你发展的空间也有限,而且对以后结亲也没什么帮助。”
她柔声细语,却是给姜杳铺好了拒绝的路。
姜杳心中发笑。
她就知道,提出这个意见,有的是房夫人帮她摆平剩下的路!
“没关系的,母亲。”
姜杳低眉顺目,“若女儿无能,一个都考不上,还可回家来承欢膝下、待嫁闺中,不也是美事吗?”
“也是,也是啊!”
房夫人柔声,她又笑着望向面色僵硬的李老夫人和沉思的姜谨行。
“母亲,夫君,既然我们又为了姜家脸面荣耀,又想找出万全之策,杳娘愿意一试,不是也好吗?”
她声音含笑,语调温软。
“就算败了,女儿回家来也不错,都十五六的姑娘,马上要嫁人了,陪陪我们,不也好吗?”
结果可想而知。
他们的关注点已然偏移,道歉的事情便不了了之。
剩下的事情,便不是姜杳操心的了。
等沈鎏告辞的时候,只有没什么事的姜杳出来送他。
金乌西沉,影子也倾斜纠缠。
两个高挑挺拔的少年男女走在一起,一人意气风发,一人清透温粹,背影竟然说不出的和谐养眼。
发辫上摇晃的宝石相撞,和耳珰在风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
温煦又醉人。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样养眼般配的人走在一起,话中波涛起伏的杀机。
“你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姜二小姐。”
“过奖。”
沈鎏哽了下。
“先别忙着说客气话,择巢试不管规则定没定,射御两门必考,你知道的吧?”
姜杳抬眸。
她云淡风轻了笑了下。
“我知道的,沈小少爷。”
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薄唇突然露出一个顽劣嚣张的笑。
“那你知不知道,射箭里面守擂之一,是我?”
姜杳听见系统在脑袋中轻轻说了句感慨的脏话。
因为又被消音了。
“到时候不、小、心伤到姑娘哪儿,还请多包涵啊。”
“那可太好了。”
姜杳感慨道,“如果沈小少爷参赛,那他们一点都不会质疑比赛公平性,甚至还会怜悯我。”
“毕竟有人曾想要一箭射杀我,如今又恶意伤害,就算是告到院判那里,罚的是谁大家也都清楚……沈小少爷说是吗?”
沈鎏神色骤变。
而姜杳仍然是神情自若的笑模样。
“我那是知道你身边侍女有武艺,你死不了!”
他低低喝道。
“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要想过择巢试,就凭你的本事来!”
说到本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怒意一眨眼而散。
沈鎏甚至笑了起来。
他俯身靠近姜杳,嗓音仍然是那样懒散抓人。
“说到本事,那你也得有才行啊。”
少年男女站得极近,从远处看,甚至像小儿女贴在一块耳语叮咛什么。
谁也不知道这两张漂亮的脸下面藏着怎样的心思。
“是。”
姜杳清润的眼睛直直望着沈鎏。
她声音有三分古怪的笑意。
“那就,拭目以待吧。”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相视而笑。
谁也没注意到远处那双躲在草丛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