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

    她的大脑开始卡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频繁。

    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绪,那天晚上肆意飘飞的雪、从母亲手臂上滴落在地的血、疾驰而来的车、倒在血泊中的母亲、手术室里灰蒙蒙的的绿色、医院雪白的床单、家里的一片狼籍……各种场景一次又一次入侵她的脑海。

    耳边甚至会时不时传来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让她顿时被吓得哭出来,更可怕的是女人的尖叫声,就这么突然从她脑袋里响过,伴有无穷无尽的余音,她难以分辨发出那声音的是妈妈的还是自己。

    就算睡着了也不得安稳。

    形形色色的人的面孔随意地窜进她的睡梦中,有熟悉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乐阿姨和景阿姨。还有陌生的,甚至是从未谋面的行人交头接耳的谈论、医院里护士安慰的话语……

    虽然大部分都不是出于恶意,甚至还有很多好意的关心,但她总是会出一身冷汗,然后醒来,梦里太压抑,净是充满怜悯和同情的眼神,还有一副副实实在在说着:这个家就这样没救了的表情,给人一种难以摆脱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她宁愿相信这种困境只是暂时的,但她没能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窥探到哪怕一点能给予她肯定回复的神情,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洞悉世间的凉薄。

    不知道这已经是她在这堂课上的第几次走神了。老师也只是偶尔提醒,大部分时候不管她,次数多了,她自己都想放弃自己。

    但课程不会等她,进度不会等她,考试也会如期而至。

    差一点就差一点吧,也无所谓了,她甚至这样想。

    爸爸还怎么去呵斥妈妈?妈妈又和那几个家长谈论自己的成绩?真是好笑,她自嘲。

    如今她的悲痛中满是乖戾。仿佛每纵容一次自己身上就会多长一根刺,像是要将过去12年里听的话全部反回来一样,最终变成了一只缩作一团的刺猬,用满身的刺保护自己。

    该考的总是要考,本来一临近考试就紧张得不得了的她,这下连一点最基本的紧张也没有了,一切让她感到压力的事情都被她抛之脑后,管它呢。

    该出的成绩还是要出,成绩也不亏为成绩,终究还是给了她点儿刺激,班上15名,年级370名,历史新低。反观室友们的成绩,黄思芯第2、贺彦棠第8、方雨忆20、黄瑜町22,火烧眉毛了,再不搞。

    昕晨把自己的成绩翻来覆去地看,语文108、数学72、英语107.5、物理59、政治45、历史42、地理40、生物49。她最看不过去的其实是生物成绩,正常人可能不明白,一个完美主义者加强迫症加纠结狂,面对第一个且是唯一一个不是满分的生物成绩会有多抓狂。

    她毫无疑问被狠狠地刺激到了,甚至快要忽略了真正的主要问题出现在哪里。其实差的主要是数学,班级均分90呐,黄思芯110、贺彦棠108、黄瑜町106。

    方雨忆还一直安慰她来着,说这只是个意外,毕竟出了这么大事儿。但她自己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咎由自取,并且在一群卷王室友们的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罪恶。

    班主任、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又开始找她谈话。要是放在之前,遇到这样的成绩,不得把她往死里骂,结果这些老师居然都饶了她,她不仅没有挨几顿臭骂,而且连一场周周清都没有留下。

    想到他们那种想说又不敢说的姿态,这下倒好,昕晨心里彻底反了,你们都不敢说是吧,我倒想看看我到底要考多差你们才敢说。她也不管受的那些刺激了,哪一点点想搞学习的劲头还没来得及使用就被打消了。

    她接着放任自我、自暴自弃。

    凡事搞个大概,什么弄个勉强,管它呢。

    直至周六放假,她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满分70的物理,之前不管考哪样的试题,也无论难度如何,她都从来没有下过60分。于是乎她赖在了教室,不想去见他。

    怎么之前没在意呢?因为这次物理考得比较难,班上没几个60?这是理由吗?之前难的时候,她不是照样上60?

    拖久了也不行啊,班主任知道她没留周周清,一定会催她回家,严老师今天本来就没课,也没在群里发的周周清名单上看到她,肯定还在家里等她。她回寝室磨磨蹭蹭地收拾了半天东西,当她拖着行李箱出寝室门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她刚要敲响严老师家的门,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严老师一见她,紧绷的表情立刻放松了下来,正准备往门外跨的脚步也收了回去,刚想说些什么,又闭了口。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

    “愣着干嘛,快进来。”他往门边站,让她进来。

    在这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两人回归正题,不约而同地摆出了这星期考试的卷子。

    “来,我们再一起来看看这张卷子。”他拿过笔,从一旁抽出草稿纸,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言。她悬着的心这下子放下了,这才细看了看这张卷子,草稿就这么胡乱铺在卷面上,就连答题卡上的字也一改往日的工整。

    他接过她的答题卡,对照她的错题讲了起来。

    他依旧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的口吻,在此刻却产生了一种令她无地自容的效果。

    讲完题、改完错,连压轴题也啃得一清二楚,严老师终于放下手里的笔,将用过的草稿纸摞整齐了搁到一边儿,稍稍向后坐,侧过半身看向昕晨。

    “你这次考试的物理,除了这5分的题确实难,在其他地方丢的分,应该不是因为做不到啊,粗心了吧?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开小差了?”

    昕晨没做表示,低头不言。

    严老师朝她目光所至望去,看见了那张有些凌乱的卷子。

    “如果你喜欢像现在这样学习,也不是不行啊。客观评价,我觉得你这个成绩也不差,但对于你自己而言呢?你自己觉得差不差,你自己和这个成绩过不过得去?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她承认她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个被其他科任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场面,但都没有哪一种情形像这样令她如此自责、难受、内疚……那些原本都被她抛之脑后的情绪一阵阵地涌了上来,神情愈发委顿,眼眶里已经蓄着点儿泪了。

    那只紧缩的刺猬终于耷拉下了身上的刺,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

    “我其实觉得非常的差,我过意不去,”昕晨小声嘟囔,说着又觉委屈,她反问:“家里出事儿了成绩就一定会下滑吗?感觉老师们对我连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给了,搞得像是我没希望了一样,那我就像他们所想的那样下滑呗。”她一脸怨气。

    “那你考给他们看啊?难道别人觉得你没希望了你就没希望了?别人对你没有期望你对自己没有期望啊?别人对你没要求了你对自己也没要求了?”

    昕晨听着听着就都笑了,也搞不懂自己,不知道在搞哪门子的逆反思想、报复心理。转而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笑了,不经意间失了神。

    一旁的严老师也跟着她笑,笑话她一样。见她表情又变得空白,就接着和她说。

    “成绩的变化是有滞后性的,短期的疏忽只要及时弥补,都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更不会说是一落千丈,而且其实平常我在物理课上看你也不是完全不管不顾,听进去的应该还有个六七成,依我看你这次分低的原因主要在状态,你的实力依旧在,基础也比大部分同学牢固,接下来你自己晓得该怎么学,下次就绝对不是这个成绩了的。”

    昕晨点头,寻思了一会儿道:“你等着看,下次我物理要考69!”

    “那69怎么能行,低了,考70。”严老师故作姿态戏言。

    “这不是要给自己留一分的退路嘛。”“行行行,我看你考69,啊。”两人都毫不收敛地笑了。

    笑完停顿一会儿,严老师又对昕晨说:“物理这里有我给你把关,其他科目你自己要把握好,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也没法儿帮你,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就问问老师。”

    他又停顿一下,抬头望向昕晨说:“不过我看你也不想是能主动问问题的人。连我都不想找,也不指望你去找别的老师。”说完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昕晨张口就狡辩:“就你清楚!”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她皱了皱眉头,嘴角却分明是上扬的,服气道:“对对对,就是这样,你说得对。”

    昕晨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突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严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往常那样送昕晨回家。

    他还是想和她聊聊她这些天,但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开口。

    昕晨好像能感觉到一样,问:“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像别的老师那样找我谈话?”没等严老师想好怎么回答,昕晨接着说:“他们都觉得我会崩溃,需要外界干预。”

    “那你自己怎么觉得?”

    “我本来也以为我会崩溃。但其实并没有,天没有塌下来,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

    严老师沉默,其实他也以为,但事实证明昕晨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

    “我反而是怕他们那么关切,搞得像是我没有妈妈了不能活一样,虽然这么说不大好,我也希望她能醒过来,但万一呢?我还不是要照样的过……”说到这里,她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了,一阵难言的隐痛在心中揪扯。

    “谢谢你啊。”昕晨终于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她也许是在感谢他为自己留下了一个自愈的空间吧,严老师如此想到。当人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时,独处是个很好的选择,只有当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人们才愿意审视自己的孤独、痛楚、忧郁和绝望。

    “是不是因为还有你,我才没有崩溃?”昕晨问,朝前面的严老师凑近些。

    他笑,没有回答她。

    总有一天她会自己想明白,一个人想明白,其实一个人,最大的、唯一的、仅剩的希望,都源于这个人自身‘而非外界。幸运的是,这个道理她虽不懂得,却下意识地践行着。

    “到家了就给我发个消息。”严老师在路口边停车,昕晨点头答应,心想都到这里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沿着妈妈出事的那条街直走,从地下车库出口前穿过,拐弯,就到了小区门口。

    昕晨瞧了瞧手表,已经过了一点。要是放在以前,妈妈早就打电话过来,不知道要催多少次,要给严老师发多少条消息。但现在不会了。

    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酒味使她立刻警惕起来,父亲横躺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出门应酬了。想必是在和不知情的领导上级们求情吧,她难以想象出自己父亲对别人点头哈腰的卑贱模样,在那群他原本最看不惯的人面前。

    爷爷奶奶都没在,挺反常的,自从妈妈住院起,爷爷奶奶一直和爸爸一起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昕晨没有关门,仿佛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颜父听见昕晨回来,撑开眯缝的眼睛问到:“学校里考试了是不是?”不知道他是在说酒话还是真知道。

    但寒意立刻沿着昕晨的脊背爬了上来,她一个哆嗦:“是。”

    “班上多少名?”昕晨吓得气都不敢出,她直勾勾地盯着父亲,汗毛竖起,不敢说话。

    “说!多少名?”父亲不耐烦了。

    “15”,一说出这个数字,她就开始后退。

    “多少?再说一遍?!”颜父震惊且愤怒地逼问。

    “15”,昕晨抬手掩住自己,生怕父亲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她挡在面前的手被狠劲掰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什么时候挨过打呀?从来没有!12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儿。

    “是不是不想搞学习了,滚!”说着,狠狠地推了一把昕晨,昕晨一个趔趄,扶着桌子稳住。

    “数学考多少?嗯?”

    “72”,昕晨咬牙,浑身紧绷。

    “班上均分多少?”

    “90”,话音刚落,一个玻璃杯朝她的头飞来,她没来得及挡。

    “你给老子一天在学校里搞些么子!你他妈的不要以为你妈在医院里老子惹不到她,你自己考的成绩你自己承担,再没有你妈替你挡了!”说着,朝昕晨狠狠踢了一脚,她没站稳,跌坐在地。

    这还没完,颜父的怒火才刚有眉目,不知道他在外头窝了多大的气,他直吼到:“你个废物!垃圾!老子白养你这十几年!”

    “你说,你还有什么用?不晓得争口气?猪狗不如!”

    昕晨刚从地上爬起来,没能站定,他又一把扯下她背上的书包,再踹了她一脚,直接踢在胸口,她栽下去,桌子尖锐的边缘重重地砸向她的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书包里的书被一本本地抖落,本本都砸在了她身上,像一把把锐利的刺刀戳进了她的身体。

    “来,我看你一天在学校干什么?”

    突然,颜父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不动了。昕晨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是她的生物笔记本!

    “好啊,没有图画本、没有小说,但你还有个笔记本,不画画、不看小说,你一天就搞这个?我刚你搞数学你不搞嘛,生物生物,老子见你妈的鬼!”

    昕晨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窜起来,也不顾背后的剧痛了,伸手去夺,父亲手中厚厚的本子猛地击向她的面部,又一记耳光,她又倒下去,桌角再一次扎向她的后背,剧痛再一次袭来。

    一只脚在她身上胡乱地蹬、踢、踹,她珍爱的生物笔记本一次又一次击打着她的头颅,刚停,眼前的一幕使昕晨几近昏厥,笔记本被父亲使劲地撕扯着,一张又一张纸的碎片在地上铺散开来,她亲手写上的每一个字,画上的每一张图,灰飞烟灭。

    “啊——”格外凄厉的惨叫没能使颜父手上的动作停止,一本完整的笔记很快就支离破碎,碎成了纸屑,地上昕晨的哭喊失去了气息,嘴张得大大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挣扎了,没打算再站起来,管它多少脚、多少拳落在她身上,她都不怎么感觉得到了,也不管多少怒骂、多少侮辱,就任它们割破自己的耳膜和不堪一击的自尊。

    让他好好打吧,出出气,发发火,免得再外面走火。

    让他好好骂吧,自己不认真学,又能怪谁?数学考差了,又能怪谁?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能怪谁?

    “垃圾,今后别说你是颜家的,真是丢脸。”

    “从今往后家里不会有人再管你,你就一个人在社会的最底层自生自灭,当社会上的垃圾去,天天和那些狗屁不如的人待在一起!”

    说完最后两句,颜父带着一身酒味扬长而去。

    昕晨甚至还想让他多骂几句,多打几下,为什么不把自己打死,留自己这个活废物有什么用?

    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耻,妈在医院里躺着呢,她却在学校肆无忌惮。

    她伸手去抓地上生物笔记的碎片,心如刀绞。她似乎感受到了脸上滑落的眼泪,伸手摸了摸,竟是血。

    她慌张地想从地上挣扎起来,但另一只手一动,背后突然传来的痛觉就使她不住地冒冷汗。

    没人会管她,可是。她无助地在地上缓慢挪动。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奔跑着的,越来越近,直到跨进门来。她多么希望那人是她爸,她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狠心。

    但事实就是,那个护着她、宠着她的爸爸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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